姜義將那木匣收妥，手還未離蓋，耳邊便聽得山下一陣雞飛狗跳的動靜。

他眉頭微挑，哪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自家那吃著靈果藥渣長大的老母雞，八成是進了鍋里了。

眼皮跳了跳，終究還是沒吭聲。

老大心穩(wěn)，做事一貫有分寸，真要說起來，那雞也是早早養(yǎng)來補人的。

便由得他去罷。

姜義自顧回了屋，小別勝新婚，先將柳秀蓮哄著歇下。

也不點燈，只盤膝坐在榻前，默念那卷《太上老君說常清凈經(jīng)》。

口不出聲，意念卻清，心神緩緩沉入丹田之中。

魂意如絲，潛行不息，觀想轉(zhuǎn)輪，代睡養(yǎng)氣。

這一坐，便不知時辰。

直到一聲雞鳴，從遠處撩撥過來，似夢似醒，輕輕將他從無念中扯了出來。

睜眼，鼻息一清，身輕體松。

屋外天色將亮未亮，天邊掛著層薄光。

姜義起身推門，腳步尚未落定，一縷熱香便從山下?lián)淞松蟻怼?/p>

他鼻翼微張，嗅得那香氣不似尋常雞湯。

藥香繞著骨頭油氣，一塊兒燉熟了，溫潤中透著三分剛勁。

抬眼一望，果見山下舊屋煙囪里還有細煙吊著，細如蚊須，一絲一縷直往天上扯。

像是整夜未斷火。

姜義只覺肚里饞蟲翻身，腳下不覺快了幾分，三兩步便掠了下去。

推開灶房的門，一股熱氣撲面，熏得他眼皮直跳。

那藥香，甘中透甜，甜里又裹著股子肉香，不沖鼻，卻勾人。

光是這氣味，便叫人骨頭發(fā)軟，心火暗升，氣血蠢蠢。

抬眼一掃，姜明還杵在灶邊。

一夜未闔眼，眼皮卻不見打個顫兒，像是越熬越精神。

那張臉熏得紅撲撲的，眼里光亮晶晶的，像剛打通任督二脈，氣血奔涌。

姜義輕輕哼了聲，步子沒停，目光卻落到了灶頭。

灶上兩口鍋，齊齊咕嘟，鍋沿上蒸氣層層迭迭，一股一股往外冒。

左邊那口，藥香里纏著濃郁的肉氣，雞油在湯面上晃著光。

右邊卻是清得發(fā)亮，湯里還浮著點細碎花瓣般的藥材碎末，香氣輕柔，像清晨翻山時擦肩而過的一叢野花。

姜義站著沒動，心頭卻已經(jīng)明白了幾分。

后山那位，雖還未真?zhèn)€吃齋念佛，卻到底不喜油腥。

大兒分鍋熬湯，倒也周到。

不過這會兒姜義卻犯了難，那一鍋靈雞寶藥湯，怕是要補得過頭。

他如今身子打磨得精熟圓潤，渾身經(jīng)絡(luò)貫通，單憑精氣功夫，在江湖上也能扛兩把名號。

可這雞湯味兒才一熏上鼻，丹田就像點了火，熱氣騰騰地往上冒。

再瞧姜明，那小子底子比他還結(jié)實些，面上也漲得通紅。

他們爺倆尚且如此。

柳秀蓮與那小丫頭，怕只會更難捱。

這時姜明聽得身后動靜，回頭一瞧，見是老爹站在門邊。

也不多說，從鍋邊摸了幾個昨夜剩下的干餅子，三兩下包好，一把塞進姜義手里：

“將就著墊一口，早飯甭挑了，等晌午開席。”

說完轉(zhuǎn)身繼續(xù)看火，神情穩(wěn)得很。

姜義接了餅子，也不多話，隨手往袖子里一揣，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新屋旁那片靈地還等著他照料。

該翻的土，該點的水，該察苗色的，全是一茬接一茬的活計，不識時務(wù)不得閑。

轉(zhuǎn)眼晌午將臨，姜家屋里卻早已擺開了陣仗。

桌上碗筷一字兒排開，三口人坐得端端正正，個個神情肅然，像在恭迎哪路神仙。

尤其那小丫頭姜曦，小臉亮得像擦了油，眼珠子直愣愣盯著門口，連眨眼都忘了。

她打小便惦記著那窩靈果靈藥伺候大的老母雞，幾年來朝思暮想，如今總算熬到這一日。

這一回，可要吃個明明白白。

姜義卻穩(wěn)得很，瞧她那副模樣，伸手將她按回椅子里，語氣不重，卻透著分寸：

“待會兒量著來，補藥不同尋常飯食，寧可少吃幾口，慢慢煉化，也別一口噎死自己。”

柳秀蓮聞言，溫聲應(yīng)著，一臉安然。

姜曦卻撇了撇嘴，口中含糊回了句“知道啦”，可眼珠子還在山下那頭打轉(zhuǎn)兒，分明沒聽進去幾分。

正說著，只聽“吱呀”一聲，山下舊屋的門板開了。

姜明現(xiàn)了身，手里捧著個沉甸甸的砂鍋，腳下穩(wěn)得很，一路香氣直沖鼻端。

鍋蓋扣得嚴嚴實實，但那香氣卻是遮不住，像有靈性似的，自己從鍋縫里飄出來。

“雞湯來了，小心燙。”

他嘴角含笑，聲音輕松，腳步卻是一點不快，穩(wěn)得能端著走山路。

一進門，將砂鍋往桌上一擱，手才剛松，又抬手攔了一攔：

“你們先吃，我還有點事，回來再喝。”

話音未落，人已出了門，步子帶風，轉(zhuǎn)眼就拐下山去，像是怕鍋邊那點油花追上他。

姜義瞧著鍋邊殘留的一縷熱氣，沒急著開動，先俯身湊近嗅了一口。

藥香仍是幽幽的，清甜中帶點肉氣，像山泉煮熟的雞，香而不膩。

不過比起灶房里那股濃烈勁兒，似乎是淡了些。

小丫頭姜曦卻哪管得了這些講究，早在椅子上坐不住了。

眼見老爹沒攔，她一聲“我來我來！”便伸手去掀鍋蓋。

“嘩啦”一聲，鍋蓋一揭，幾人齊齊探頭望去。

鍋里湯水清澈如鏡，藥渣無蹤，油星點點，淡得像是山泉泡出來的茶。

姜義眉頭一挑，伸手提了勺子攪了兩圈。

湯底干凈得緊，只撈出幾截邊角碎骨，頂多帶了點沒刮凈的肉末星子，連整塊雞皮都尋不著。

正納悶著這鍋“靈湯”到底靈在何處，院外忽有一抹人影晃過。

姜義抬眼一瞧，便見姜明已從屋側(cè)閃出，手里拎著兩個油亮亮的食盒，臂彎里還夾了只粗瓷壇子。

腳下帶風，步子輕快，連頭都沒回，直往后山密林里去了。

想再細瞧，人影早沒入山風樹影，只余草葉翻飛、枝頭微響。

屋里三人你望我，我看你，一時間都有些發(fā)懵。

終是柳秀蓮先穩(wěn)了陣腳，笑吟吟地站起身來，一邊舀湯，一邊打趣：

“營養(yǎng)都在這湯里呢，怕是叫他半夜燉了個化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