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義忙迎了上去,腳還沒站穩,笑聲已先出口:“勞煩二位,辛苦辛苦?!?/p>
兩個莊子里來的仆從沒多寒暄,只點了點頭,照舊規矩,扛著背簍,徑自朝屋側那片地頭去了。
姜義也不敢慢待,回屋取了藥鋤跟上,一路腳下生風,袖子一挽,衣擺拂得泥點四濺。
這等靈苗,跟尋常草藥自是不同,雖說根上裹了團土,可終究是靠不住的。
得趕在靈性未散前落進地里,埋入靈土,時時有靈氣溫著,才栽得活、養得壯。
三人一齊動手,扶苗、培土、引水、覆砂,一株一穴,手腳麻利。
不多時,一簍鮮綠嫩苗盡數落了地。
藥苗扎入土中,葉片便舒展開來,仿佛也舒了一口氣。
哪怕不閉眼凝神,姜義也能感到那片地頭有些不一樣了。
溫溫的,潤潤的,像是下了一場細雨,生氣正從地皮下頭慢慢冒出來。
兩個仆從見事做完,也不多留,背了空簍拱手作別,腳步帶風,像是莊子里還有別的活兒要趕。
姜義送出幾步,拱手還禮,卻也沒擺出那套虛禮。
這兩位都是熟面孔,年頭打交道也不少,彼此脾性早摸得門兒清。
望著那兩個背影越走越遠,身影拐過村道盡頭,姜義一時竟沒回神。
心頭輕輕一動,眼底滑過一絲難掩的羨意。
哪年哪月,自家也能養得起這等門客?
底子扎實,手腳麻利,叫得動,靠得住,還知道進退分寸,不用人操半點閑心。
若有這么一兩個在身邊使喚,縣里那樁蓋宅子的事,哪用得著托李家的手。
立在田頭站了一會兒,才收了心思,順手攏了攏袖口,回身去了靈地那頭。
除了現成的苗子,劉家還留下半簍靈種,顏色各異,稀奇古怪。
雖不若靈苗那般嬌嫩,但能早些種下,總歸不是壞事。
姜義當初為這片靈地,前前后后不知在藥鋪和劉家莊子里跑了多少趟。
頭一回是挑藥材,頭二回是討藥書。
這些年多讀了書,學起來也不吃力,從根性五屬一直抄到靈脈走勢,一頁頁地啃。
這會兒種起靈藥,早不是瞎刨坑撒籽那等糙活。
穴要怎么開,苗該埋多深,朝哪邊留口水線,哪種藥須挨哪種藥,樁樁件件,皆是心里有數。
鋤下一鏟,捺下一捧,步步沉穩,透著股子自家才知道的成就感。
地頭靜了些,院子里卻鬧開了。
“咚咚”幾聲木頭聲,夾著破風聲響,打得氣勢洶洶。
姜曦又跟劉家那小子杠上了。
這回沒走拳腳路數,干脆抄了家伙,兵刃相見。
一根長棍,一把木叉,木頭打木頭,橫豎都不肯服軟。
姜曦手上那條棍,比她人高出半截,一上來便沖著劉子安額頭鼻梁招呼,架勢兇得很。
這丫頭分明是憋了氣,拳頭上沒討著好處,今兒打定主意要在棍上討回來。
她那一手棍法,倒也不是潑風亂打。
眼下這招式,正是她大哥教下來的。
講的是“攔、掃、逼、劈”,專走中門,不圖花巧。
加上她那股子倔勁狠勁,一番攻勢下來,真把劉子安打得連連退讓,只夠招架。
姜義歇了口氣,把鋤頭往地邊一杵,站著看熱鬧,眼角帶笑,眉頭輕挑。
到底是后山那一門老棍,底子沉,勁路正。
比那些外頭改來的招式,終歸沉練幾分,多些火候。
那骨子棍勁一亮出來,就連心境間的差距,都被抹平了去。
姜義當年也囫圇學過兩遍,只是后來事多,一樁樁磨得差不多忘了干凈。
低頭瞅了瞅鋤頭,再抬眼望望那翻飛的棍影。
哪天閑下來,是得把這套棍法從頭扒拉一遍了。
藥種種得妥帖,鋤頭也歇了氣。
天光這時剛好收了邊,薄暮沉沉,晚風里裹著些許濕泥氣,悄悄摸進了院子。
村道那頭晃出個慢悠悠的人影,一步三搖,腳底沒個聲響,正是姜明。
一身灰塵,袖口還掛著兩道干黃的泥痕。
進了屋,水都還沒碰上,便給他爹喊了出去。
姜義站在屋側那片靈地邊,指著那排新栽下的藥苗,也不繞話,只一句:
“這幾日,水得勤些?!?/p>
姜明也不多嘴,只點了點頭,轉身便挑了空桶,順著熟路往后山去了。
身子一沉,桶一晃,人便穩穩貼著路去了,倒也利索。
姜義望著那道背影,目光落在那副肩挑水擔的架勢上,眼底浮出一絲琢磨勁兒。
自打后山的靈果擴種,那小子每日便得擔著泉水來回兩三趟。
今兒多這片藥地,怕是得跑四五趟才堪堪夠用。
一低頭,瞥見那一尺高的木桶,不禁微皺了皺眉。
“這玩意兒若能大一圈,省個來回也好?!?/p>
但轉念一想,那山林小路可不是平地,窄得能叫草鞋打架。
真換大桶,指不定得在半山腰栽一回。
心下犯起了嘀咕,一時間也拿不出個章程。
趁著這空隙,姜義回了屋,挽了袖子,順手將那李家送來的木匣擺上桌。
匣子封得極緊,底下還墊了層細軟棉絮,揭開時連半點響動都沒驚出來。
倒是那股幽幽藥香,先一步散了出來。
不是那種嗆人的烈味,也無市面靈藥常有的沖鼻藥氣。
反倒像是山澗潮濕處偶生的靈物,帶著一絲冷意、一縷清甜,仿佛風從林子里拐了個彎,悄悄鉆進鼻端。
姜義鼻翼輕動,眉頭略揚:“好藥。”
匣中靜躺著一株藥材。
模樣像靈芝,通體卻非紅非紫,而是透著一層溫潤玉光,
細瞧之下,紋理如生,光影流轉,仿佛一呼一吸間便能活轉過來。
這玩意兒離了土,竟還帶著一股驚人的生機。
姜義盯著看了好一陣,眉頭一點點舒展開來,心頭卻也泛起幾分驚奇。
藥他認不出,可這股氣,這股透著骨縫里往外滲的精神勁兒,尋常草藥里是斷然沒有的。
哪怕是劉家莊子那幾間藥庫,也沒見過這么帶神韻的玩意兒。
想了想李家的來頭,半是感慨,半是了然。
雖是商賈出身,可根卻扎得深,涼羌一帶的藥材脈絡,盡在掌中。
撈出這般東西來,也不算稀罕。
沒多時,姜明回來了。
一身熱氣未散,肩膀上還掛著山泉的涼,腳才跨進門,眼神就落在桌上那只木匣上。
藥香還未散盡,撲了他一臉,他眼皮一跳,顯然是識貨的。
姜義抬手將匣子合了回去,語氣不重不輕:
“這藥是好,可咱家這幾口身子骨,還沒那等福氣享受,先收著,做個傳家寶也好?!?/p>
姜明聽了,眉毛一挑,語氣卻不軟:
“藥不是拿來吃的?能不能受得住,先掐一塊兒嘗嘗味兒再說?!?/p>
姜義斜他一眼,眼里卻沒真火,只嘆了口氣,搖搖頭。
到底是親兒子,皮是皮了點,倒也從不叫人操太大的心。
于是手一松,將匣子往他那邊一推。
姜明嘿嘿一笑,湊過去,也不磨嘰。
手指一伸,像捏熟面團似的,小心掰下一塊藥材,巴掌大小,邊角泛著一層溫潤微光。
他眼睛一亮,話也跟著亮起來:“這點交給我,你們等著吃得眉毛直跳?!?/p>
話還沒說完,人已經一溜煙跑下山去。
新屋里灶火未開,動鍋鏟這事兒,還是得回那老屋去。
姜義望著他那背影,也不攔,只是搖頭笑了笑,轉身把余下那塊藥材重新收了。
匣蓋一扣,棉層一包,封得嚴嚴實實,生怕那點靈氣跑了出來。
剛將匣子擺穩,就聽得山下傳來一聲雞啼。
聲音高亮,直沖云頭,不帶一絲俗氣。
一聽便知,非是尋常家養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