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辭云纏綿病榻的幾日,楚明夷下令讓人徹底清查平涑之事。
平南王早在城破當天就絕望自裁,他只能讓人提審了幾個素日和平南王交情匪淺的官員。
但無論怎么問怎么審,他們所有人的說辭都是一樣的。
平涑是鄔辭云治下的縣屬,七日前鄔辭云以徹查細作為由截了所有去平涑的路,平南王的衛軍時刻把守各處關卡,莫說是人了,連只鳥都不一定飛得出去。
而在進入寧州之后,平涑則是轉而被瑞王軍所接替包圍,里面完全透不出一點消息。
瑞王軍的將領和屬官則言這都是瑞王的吩咐,他們只是按令行事。
楚明夷對此兩相為難,他現在合理懷疑瑞王心懷不軌,想要借瘟疫行暗算之事,但鄔辭云當日說出的話又讓他格外在意。
為求慎重,他只能先命大半梁軍退出寧州,只留下與瑞王軍相當的兵力。
梁軍郎中自鄔辭云生病那日便留在鄔府,一來是為她診治,二來是為了更加方便監視。
楚明夷倒是想直接撬開鄔辭云的嘴問出個究竟,偏偏鄔辭云這回是當真病重,就算是想要見楚明夷也是有心無力。
一直到第三日,她身子略略有所好轉,才差人遞了消息過來,請楚明夷到府上商議平涑之事。
楚明夷一進府中就看到孩童清脆的笑聲,他循著聲音的望去,見是兩名稚童湊在一起玩投壺,旁邊的婢女小廝像是護眼珠子一樣盯著他們,生怕他們傷著半分。
“這是鄔辭云的兒女?”
楚明夷立于廊下打量了二人幾眼,眼底又浮現起淡淡的怒意,咬牙道:“他竟然還有妻房?”
他當時就應該讓人直接把鄔辭云拖出去砍了!
這奸佞之徒簡直就是無恥至極!
他自己男女通吃葷素不忌,現在有兒有女不用擔心斷子絕孫,難怪在外面左一個世子情人又一個男寵相好的眠花宿柳。
可憐他兄長清清白白一個世家公子,若是真的跟了鄔辭云,遭人欺辱不說,甚至還要幫著外人養孩子。
“將軍,那并非鄔大人的兒女,是他家中弟妹,聽說鄔家父母早逝,所以一直以來都由鄔大人親自教養。”
郎中在鄔府待了幾日,倒是從下人口中勉強摸清了鄔家的人際關系,解釋道:“如今鄔府之中尚無妻妾。”
楚明夷聞言面色稍霽,他收回自己的視線,冷笑道:“他倒是敢有,也不細想想自己在外面的桃花債能不能還得上。”
郎中聞言愣了一下,他神色頗為古怪地看了楚明夷一眼,片刻后神色恍然大悟,連忙附和道:“鄔大人潔身自好,莫說是妻妾了,聽說連通房也未曾有。”
這點倒是和外面流傳的謠言不太一樣。
他初到寧州的時候聽聞這位平南王身邊的寵臣葷素不忌,男女通吃,后來在鄔府待了幾日,再加之給鄔辭云數次診脈,這才方知傳言有誤。
因著鄔辭云如今尚且無法起身,帶路的下人一路將楚明夷引去了臥房,內室被提前掛上了珠簾,阻隔了外人向內窺伺的視線。
瑞王屬官奉命與瑞王軍的將領李副將侯在外面,兩人心知鄔辭云是瑞王的左膀右臂,對此倒是沒有芥蒂,哪怕是多等了一會兒也不見半分不悅。
楚明夷一進室內就嗅到了苦澀的藥味,他再掃了一眼那道珠簾,心里暗罵了一聲鄔辭云矯情,冷著張臉坐到了太師椅上。
近來鄔辭云重病,屬官頻頻與梁軍周旋,如今見楚明夷神色不好,他自然不敢開口,只是恭謹對簾內道:“鄔大人,楚將軍已經到了,關于平涑瘟疫之事,勞您費神解釋一二。”
鄔辭云適才剛喝完藥湯,她抬手拒絕了容檀端過來的蜜餞,慢吞吞抿了幾口清茶,直至嘴里的苦澀味徹底壓下,她才慢吞吞開口,“平涑沒有瘟疫。”
由于尚在病中,她的聲音遠比平常還要虛弱喑啞,簾外三人需得屏氣凝神才能聽清她的言語。
“平南王為圖朝廷賑災款,命我偽造瘟疫之事,平涑百姓如今安然無恙。”
屬官聞言頓時松了口氣,連忙道:“既如此,那便是一場誤會了,下官這就命人撤去平涑城外的守衛。”
“不必撤。”
鄔辭云說話說的有些急,忍不住又輕咳了起來,容檀見狀連忙輕撫她的后背,想要幫她順氣。
楚明夷隔著珠簾看不真切,只能模糊看出鄔辭云和一個男子行為親密,兩人幾乎都要抱在一起,簡直就是不成體統。
鄔辭云半響才終于緩過來,她平復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淡淡道:“朝廷大軍在梧州陵縣附近駐扎,幾日前就已傳書請寧州運送糧草相助。”
“如今寧州糧草半數在平涑,勞幾位下令,命城中兵士裝作寧州殘軍,將糧草一路運至梧州。”
“這……”
屬官和李副將對視了一眼,彼此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出了疑慮和驚訝。
若是把糧草送去了梧州,那無異于是在幫朝廷做事。
楚明夷聞言神色一凜,但卻并未直接開口打斷,反而是來了興趣,想看看鄔辭云葫蘆里到底買的是什么藥。
李副將猶豫片刻開口問道:“大人,屬下斗膽問一句,您可是想在糧草中埋伏騎兵偷襲梧州……”
“無需騎兵,只需要運送糧草即可。”
李副將急切道:“可若是糧草真的給了梧州,豈非是壯大了朝廷的威勢?”
鄔辭云聞言輕笑了一聲,語氣帶著些許的冷然,慢條斯理道:“你覺得從有瘟疫的平涑發出去的糧草,梧州會要嗎?”
此話一出,室內陡然陷入了一片寂靜。
容檀見鄔辭云眉心微蹙,他溫柔抬手幫她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輕聲道:“這樣會好一點嗎?”
鄔辭云輕輕閉上眼睛,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楚明夷一直都沒有出聲,雖然他也被鄔辭云的想法驚到,但還是敏銳指出了其中的漏洞,冷聲道:“你憑什么敢篤定梧州不會要。”
“梧州刺史崔文華,元成十五年時,我與他同在靈州為官,負責主理瘟疫之事,崔家妻兒老小皆因此而死。”
系統聽到鄔辭云提及這段往事,一時間也頗為唏噓。
靈州昔年那場瘟疫極為慘重,上至權貴下至百姓難有幸免。
崔文華與鄔辭云同為鄔南山門下弟子,當年靈州官員要么只顧自己逃亡,要么在家稱病閉門不出,唯有他們兩人肯冒險主理此事。
為保慎重不連累家人,兩人三月沒有歸家,崔文華后來才得知自己妻兒老小皆已過世,他一夜白頭,直嘆自己不慈不孝。
而鄔辭云因為不幸染上了瘟疫,雖然保住了一條命,可原本還算康健的身子再不復從前。
鄔辭云思及曾經慘烈的過往,她神色隱隱有些觸動,但還是緩聲道:“崔文華與如今朝廷大軍的主將左參有殺妹之仇,左參兩年前為了幾個姬妾,逼得崔氏女跳湖自盡。”
如今他們若是把糧草送至梧州城下,崔文華若是不收,那必然會激怒左參,新仇舊恨相加,自然引得他們彼此內斗。
屬官聞言連連點頭,他心思仔細,從鄔辭云的語氣中聽出她與崔文華甚為熟稔,忙笑道:“崔大人乃是難得心存蒼生的好官,我等若順利進入梧州,必然以禮相待之。”
“我只有一個要求。”
鄔辭云沉默片刻,平靜道:“左參要是投降伏誅,把他交由崔文華處置。”
瑞王雖然曾有吩咐不殺降俘,可屬官心思活絡,并非死守規矩之人,對鄔辭云自然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根本沒有打算開口勸說的意思。
就算是崔文華真的把左參千刀萬剮了,屆時隨便找具尸首糊弄過去也便是了,何必為了一個敵方將領與自己人鬧僵。
眼見梧州已如在囊中,屬官和李副將喜不自勝,唯有楚明夷神色陰晴不定,探究的視線時不時落在珠簾后那道模糊的身影之上。
鄔辭云尚未病愈,說了這么久的話更是疲憊不堪,容檀見狀順勢朗聲對簾外幾人道:“大人還需靜養,諸位若是無事便先行回去吧。”
屬官和李副將連忙告辭,但楚明夷卻留了下來。
他冷聲道:“鄔大人,不知本將可否再多問幾句。”
鄔辭云聞言皺了皺眉,溫聲道:“將軍要問什么?”
“軍中要事,若有旁人在場,恐怕不太好言明。”
鄔辭云對楚明夷煩不勝煩,她深吸了一口氣,側頭對容檀道:“你先退下。”
容檀愣了一下,連忙想要開口解釋,“大人,我……”
“退下。”
鄔辭云態度堅決,容檀也沒有辦法,他輕輕垂下了眼眸,默默掀開珠簾,與楚明夷擦肩而過,徑直離開臥房。
楚明夷掃了一眼容檀,見他容色風流,衣著打扮也遠比其他下人精致貴重,他心下了然,不由得輕嗤了一聲,暗罵了一句狐貍精。
大白天的就和鄔辭云毫不避人這般親密,想也知道不會是什么好貨,一看就是個不要臉的賤人。
他兄長若是與這等人相處,往后還不知道會受多少磋磨。
鄔辭云見楚明夷讓她屏退了人卻還是不開口,她心里隱隱有些不耐,冷聲道:“楚將軍,你到底要問什么?”
楚明夷挑了挑眉,他毫不顧忌直接撩開了擋住自己視線的珠簾,直接大步朝里面走去。
鄔辭云嚇了一跳,她神色微冷,呵斥道:“將軍這是何意!”
楚明夷居高臨下俯視著她,冷笑道:“我來看看你是真病還是假病,你這里又不是女子的閨房,難不成還不能進嗎?”
本來他是抱著懷疑的態度進來的,不過現在當面瞧見了鄔辭云的情況,一時倒是怔了一瞬。
因著還在養病,鄔辭云并未束發,烏發迤邐披散在肩頭,更襯得那張白皙的面孔雪白,頗有幾分弱柳扶風的病美人姿態。
楚明夷愣了一下,視線甚至有些懷疑地略微下移,見其喉結微突,胸前也一馬平川,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鄔辭云被他此番行為氣得不輕,她冷聲道:“將軍讓梁軍的大夫日夜侯在府中,我真病假病難道將軍會不知道?”
楚明夷意識到自己竟然盯著一個大男人發愣,他眼底飛速閃過些許厭惡,略帶嫌棄地后退兩步,和鄔辭云拉開一定的距離。
面對鄔辭云的指責,楚明夷也不反駁,他冷笑道:“那倒是真夠巧的,一半梁軍剛剛從寧州撤走,你就清醒能見人了,莫不是我軍中有人和你八字不合,把你克著了不成?”
鄔辭云沒有否認,只是淡淡道:“楚將軍,我又未傷你一兵一卒,大家各為其主,我不過只是想讓彼此之間的盟約更穩固一些。”
原本梁軍人數是瑞王軍的兩倍,雖同占寧州,但到底是以梁軍為先。
如今一半梁軍撤出寧州,雙方勢均力敵,反倒是失了剛入城時的優勢。
楚明夷心里更是信了幾分太傅信中所言。
此人確實心思狡詐極會算計,一串連環計下來,竟把所有人都耍得團團轉。
從前倒當真是他小看了鄔辭云。
楚明夷不是什么輸不起的人,他既然技不如人,那便甘拜下風,甚至毫不避諱自己的招攬之意:“你有這般才學,若是入梁朝為官,封侯拜相自然不在話下。”
鄔辭云聞言淺笑,平靜道:“將軍說笑了,如果瑞王殿下順利登基,那我便是從龍之功,何必舍近求遠去異國他鄉。”
“鄔大人,別這么急著否認,你嘴上說著各為其主,可你對你的主子難道真的忠心耿耿嗎?”
楚明夷俯視著她,似笑非笑道:“梧州崔文華既然和你交情匪淺,我不信你沒有更好的法子能讓他倒戈瑞王。”
偏偏鄔辭云選了最壞的法子,饒是崔文華真的歸順,只怕心里也會存個疙瘩。
鄔辭云聞言沒有否認,算是默認了楚明夷的說法。
不過楚明夷并不在意,甚至還覺得鄔辭云頗有先見之明,俗話說人有禍兮旦福,鳥盡弓藏的事情比比皆是,誰又能保證自己一輩子都風光無虞。
若是他日鄔辭云真的淪落到兔死狗烹的地步,哪怕是不看在他兄長的面子上,楚明夷也愿意掃榻相迎。
“鄔大人的謀略楚某已然領教過了,正事已說完,那便說說家事。”
楚明夷陡然拔出隨手攜帶的匕首,左手把鄔辭云按在榻上,右手干脆利落割斷她一縷頭發。
“你若是敢負了我兄長,我必然不會放過你!”
說罷,他收刀入鞘,拿著那縷長發頭也不回大步離開。
鄔辭云一臉震驚地望著楚明夷的背影,半晌都沒回過神來。
不是……
他兄長又是哪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