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齋燈亮如晝,長影投落在白墻上,與廊外黑魆魆的天地分割成鮮明兩方。
江聿謝絕小僮伸過來的手,自行解下披風,對案前那道人影斂衽施禮。
“父親?!?/p>
江韜緩緩轉過身。
沒有邊界約束的月光,朦朦朧朧籠罩著山眉水眼,愈發顯得面前的青年修身玉立,輪廓柔和。超脫凡俗的淡雅與清潤,令人心生一種猶在夢中的恍然。
他衣帶皎潔,姿態恭順。
像只斂翅的鶴。
對比前幾年更加出眾了,江韜心中不由暗嘆。
“陶使君府上的事你知道了?”
“是?!苯矞芈暥穑裆届o,“刺客有備而來?!?/p>
他自幼受訓。在父母舅姑之所,有命之,應唯敬對,進退周旋慎齋。這么多年也做的極好。
江韜不疑有他,只緊鎖眉,思索其中究竟有何深奧,“外頭都說,何氏子弟是在外沾花惹草,被人尋仇上門……”
江聿:“布衣草履,也能請到這等身手的刺客?”
江韜剩下的話頓時堵在喉嚨眼。
屈指在案面敲了敲,越想越覺得此事沒有表面看起來的那樣簡單。時下養士成風,兇手與其說是刺客,更大可能是他人的門客。
尋常人家連飯都不飽,哪有閑錢?
云州能數上名頭的姓無非就那幾個。
有能力養客的,即便比不上何家,也不至于被紈绔近身沾惹。
“莫非是沖著使君去的?結果誤殺了人?可到底何人會盯上使君……”
他一通胡亂猜想,眉梢更添愁。
江聿似是不經意出聲,“父親,長青郡失守了?!?/p>
江韜渾身一震,眼中流露出恐懼。
他素來在這個兒子面前講究父威,此刻火燒火燎般坐不住,起身來回踱步。
昏昧燭火被袖風帶得左右搖曳,青年安靜坐在下首,一言不發。
半晌,江韜忽地停住腳步。
目光沉沉看了過來,“鶴奴,你也到了弱冠之齡,為父欲為你尋一門好親事,你意下如何?。俊?/p>
方樾猜對了。
今日江韜尋他果然是為此事。
火光順著青年深邃的眉骨,投落下一片陰影。江聿神情隱在其中,曖|昧難辨,態度卻依舊溫馴。
“但憑父親做主。”
江韜對他這種不過問的服從十分滿意,語氣也松快幾分。
“陶使君有意將掌上明珠與你相配,這門親事本來是極好的……”他頓了頓,想到已死的孫郡守,面泛躊躇之色。
倘若真有人想殺陶刺史,那他這個當上親家的,少不得受累。
江韜庸常,有著不相匹配的野心,一直以來行事謹小慎微,生怕踏錯。
而江聿雖然體弱,卻是個高瞻遠矚、獨具慧眼的。這些年倚仗兒子,才逐漸得到陶刺史的看重。
思及此處,他眸底閃過一抹復雜。
“今上生死不明,朝中韋氏一族擅權,但太后娘娘有心要郭昭儀膝下的大皇子繼位。叛軍猖獗,四下縱亂……鶴奴依你之見,為父接下來應當如何?”
江聿:“見黃雀而忘深阱,智者所不為。京師此去千里,路途遙遠,音訊真假難辨,父親不妨再等等?!?/p>
“若是真的倒也罷,就怕是對方故意拋出的引子……”青年抬起一雙清泠泠的眸子,聲如玉落,“是捕雀之計?!?/p>
江韜被這一眼激得冷汗如瀑下。
他左右飛快再踱幾步,原就是多疑多思的性子,眼下愈發覺得此事另有蹊蹺。時逢大亂之兆,對許多人來說是機會。
也是豪賭。
賭對了分一瓢羹,可要是賭錯了……
江韜咬牙不敢細想。
槍打出頭鳥,至少在事態明朗之前,不敢輕易站隊。
“你的婚事,還是先放一放吧?!?/p>
江聿眼尾微揚起一抹弧度,腰身卻溫順躬下,“兒全聽父親的?!?/p>
一番話畢,父子倆陷入沉默。
江韜望著烏發雪衣端正跽坐的青年,心底又是一記惋惜長嘆。江聿最大的不好,就是不是他的親生兒子。
一直以來這都是扎在他心底的一根刺。
寧氏雙姝容光足以照亮汜水,當年他一眼就為其傾倒,不管不顧要將人娶進門,老夫人想攔都攔不住。
事后才逐漸在旁人三言兩語中反應過來。
兩個貌美柔弱的年輕女子,攜豐厚家資南下逃難,最后失散,這其中能想象的空間實在太大了……
要說一路安然無恙,什么事都沒發生,他是斷然不信的。
而當年寧氏對于江聿的解釋,是受友人所托。
他暗中按具體名姓去查過,卻并無此人。
疑心的種子自此埋下。
隨著江聿長大,眉目如玉韞暉。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還是被母親說多的緣故,瞧久了總覺得真有幾分寧氏的影子……
“你是個好孩子?!?/p>
斂去思緒,江韜拍了拍青年的肩,“這么多年受委屈了。等你妹妹嫁了人,阿父就到老夫人跟前求一求,把你的名字寫進族譜里?!?/p>
江聿眸色無悲無喜,只問,“父親當真要將她嫁去謝家?”
他與江韜并非親生父子,可辭盈身上流著江家的血。
即便荒唐如伯父,遇到大女兒江令姿的終身大事,也是嚴陣以待。
江韜愣了下,未曾想過問題會跨越到這上面來。
這個兒子一貫順從,從未忤逆過他說的話。
這還是第一次……
“這說的什么話?五娘也到出閣歲數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莫非你妹妹還能一輩子留在你身邊不成?”
兄妹倆關系不親近,因此江韜不認為他是出于關懷,只當嫌棄謝凜川出身低了,辱沒他這做兄長的。
“那個謝姓小子雖說門第不顯,高攀我們江家,可為人是個機靈上進的?!?/p>
他聲音莫名有些發虛。
“如今時局你也知道,什么家世門第都比不上真英雄,沒準五娘就有這份福氣?!?/p>
意識到自己在做解釋,有損父威。江韜又沉了臉,“老夫人往日嚴是嚴了些,可難道還會害她不成?”
江老夫人是不會害她。
但同樣也不會在意她死活……心底不由升起一股子譏嘲,江聿淡淡垂眸。
“是兒子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