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方樾再來,一進門就聞到薰過的苦艾氣息。
“你又病了?”
他認識江聿的時間其實不長,印象中對方有十天半個月都在泡在藥罐子里。
書案前青年脊背直挺,面色蒼白,漸薄衣衫勾勒出清瘦腰身,更襯姿容勝雪。
漆黑的眼珠像活過來的精致玉人,隨著微挑眸尾緩緩轉了過來——
因過分完美,反而呈現出一種不真實不似人間的詭異。
方樾坐到跟前為他把脈。
片刻后,長嘆一聲,“你這病還是老樣子,胎毒入骨,饒是扁鵲再世也無力回天。”
翻過手腕,重新扣回袖下。江聿對此不甚在意,只問。
“上京這么快就有音訊了?”
“不是……”
方樾素來直爽,此刻卻猶豫了。
自己到底該如何委婉過問,好友對他自小一塊長大的妹妹,有沒有存越界心思?
當日那首衡門令他五雷轟頂。
初時只覺震驚,回去之后越想越難受,吐不出又咽不下,如鯁在喉。
他一宿沒睡,翻來覆去思緒紛亂如麻,闔上眼便浮現出那句‘豈其取妻,必齊之姜’,以及少女倒映春色的眼眸……
好友身份特殊。
倘若真想效仿文姜諸兒……自己又該如何相勸?
他的異樣瞞不過江聿。
“方兄可是另有要事?”
青年客氣讓茶,方樾話也終于說出口,“不是京師,只是想起讓塵兄博古通今,是立地書櫥……我昨夜翻書偶然瞧見一個詞,有些不解,所以特來請兄臺解惑。”
江聿沒有說話,只默默凈手。
潔白無瑕的手衣被整齊疊放在案上,那雙手指節修長,筋骨分明,卻透露出死氣沉沉的蒼白與冰冷。
耳畔嘩嘩的水流聲清晰,方樾硬著頭皮,自顧自往下說道,“蒙雙氏的故事,不知讓塵兄有沒有聽說過?”
“略有耳聞。”
江聿頷首,側臉寧靜,聲音更是沉靜,“昔高陽氏,有同產而為夫婦,帝放之于崆峒之野……”
他頓了下,緩緩抬眸,“相抱而死。”
透明水痕從指尖墜落,將衣袖泅染出一小塊深色。
四周清寂無風,方樾心口急跳,掌心不知不覺間已是滑膩一片。
蒙雙氏講的是一對兄妹死而復生后同體而生,變成兩頭四手足的怪物。
江聿是半葉知秋的聰明人,他不信對方沒有聽出話外音。
只是兩人都沒有挑明。
他沒直問,對方也沒直答。
良久,靜到方樾幾乎坐立難安之際,青年忽然出聲,嗓音淡的像是一捧雪,“與謝家的親事,昨日我提了。”
他唇角噙著絲笑。
整個人看起來氣度溫雅,極易親近,眸底卻不帶半點溫度,“不過一個扈從,難為家中大人如此看重。”
江聿生于云州江氏,容止恭正,雅素垂風。端的是如圭如璋,清雅君子。這般近乎刻薄的話,還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
方樾怔了下才反應過來,有些難以置信。
“尊君不想退親?”
謝凜川寒微之身,要與這樣的人退親其實也不難。
或威脅或利誘,總有他缺的一樣。甚至缺德點的,那日他送辭盈回去后都不一定能活著到家。
時下門第成見猶如天塹,難以逾越。
對方能聘得江氏女為婦,實屬高攀。方樾不禁感慨,“原以為貴府老夫人性子如此,沒想到江治中也這么……”
食古不化。
偌大的江府,江辭盈能倚靠的竟只有自己兄長一人。
他正要嘆氣,驀地想起這對兄妹之間很有可能關系不純,才冒出的那絲憐憫瞬間就掐滅了。
方樾勸道:“此事最好由五女郎親自到尊君跟前去鬧,一哭二鬧三上吊什么法子都好,管用就行。”
“不過女兒家心思難猜,你也該問個明白,不然還以為是你這做哥哥的故意壞她姻緣。”一片好心反倒使其生怨。
“她如今也大了。”江聿不緊不慢重新戴好手衣,“親而有間,熟不逾矩,有些話總不合適我去問。”
一句話拉開距離,也讓方樾心底久懸的那塊大石落地。
事實上他也只是存疑。
畢竟如江聿這般的,實在難以想象他因情亂智的模樣,尤其這個人還是與其同母十幾年的妹妹……
“燕燕自幼失慈,在祖母跟前養成如今這副性子。家中素來對她不上心,眼下父親又不肯悔婚。”
茶湯熱氣氤氳,浸潤烏濃睫羽。江聿語調極緩,也極輕。
像是在講給對方,又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她只有我這個哥哥了。”
倘若連他都置之不理,她還能仰仗誰呢?
自己不過是連同其他人那份一塊補上,所以才比旁的兄長更關切一點點罷了……
多日以來所積壓的晦暗難明的情緒,終于有了由頭與出口,江聿似乎為自己的行徑,重新找到一個合理解釋。
至于那些夢。
本就是虛幻的、一時的……他不該受這種東西影響。
如江韜所說,自己也到娶妻歲數了。
許是因為沒有接觸過什么女子,連女婢都只能留在外頭灑掃,不得近身。這才會夢到身邊唯一關系親近的辭盈……
“府上的三女郎行事穩重,不如請她過去談一談?”
方樾揪緊的眉心已經完全松開。
看來當日那首衡門只是巧合。
他在心底暗罵自己大驚小怪,胡思亂想。
天底下女子何其多,好友怎么可能獨獨看上自己的妹妹?
何況江五女郎也沒什么特別之處能叫人念念不忘。
尤其是在這件事之后,對她的觀感不可抑制差了下來。
猜測是假,可拖油瓶是真。就怕后頭會因她誤了大事……
沈聿搖頭,“何必擾她。”
就像之前那樣。
外頭風雨飄搖,她只需要躲在他逐漸長成的羽翼下。
到底是對方家事,不好多言。
方樾思忖片刻,從袖中抽出一紙茶色泥金請帖,遞過去道,“上巳節我叔父在園館設私宴,不如借此機會叫令妹多出門轉轉。”
“宴上青年才俊眾多,沒準她看過其他人之后,便不會再記掛那個謝凜川。”
話雖有夸大之疑,卻并不無道理。
江聿默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