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喂貓了。”瑣鶯來回細瞧了下青簪的傷處,而后解下腰間不很鼓囊的小袋子,攤開給人看:“好容易有餐帶葷腥的,這小鯽魚卻還沒我指頭大,又都是骨刺,我聽姐姐的,曬成干了,倒能多喂幾次貓兒呢。”
“不過如今也比從前在掖庭時的伙食好多啦,那時才是不見一點油水。”
近來附近的野貓似乎是略多了些,因著能除鼠,宮里向來是不捕殺野貓的,但大多會驅趕到偏僻的地方。
眼下聽人這般一說,青簪便知道她鞋子上的泥痕是怎么回事了。
一邊低頭上藥一邊道:“是去了白雪園喂?”
瑣鶯愕然:“姐姐怎么知道?”
青簪用眼神輕活地一指:“土。”
瑣鶯略抬起腳,研看了半晌:“這土可有什么不同么?”
雖然宮中大部分地方不會有裸露的土壤,為了主子們的鞋履干凈,能植上草皮的地方便都植上了草皮。
但近來多雨,總有幾處泥濘的地方,沾了土也說明不了什么罷?
青簪見人直要把鞋子正面底面都輪番盯穿了,被她這樣子逗得忍俊不禁。淺有笑渦:“白雪園整園子都是梅花,因而土壤與別處不同,多是砂土與腐葉土混合的土壤。梅又喜松軟之土,亦不能種草來固土,便更易沾鞋。”
瑣鶯佩服得不得了:“姐姐怎么竟連這個也知道。”
青簪起身,拍平了宮裙上堆起來的幾行褶皺,理好儀容道:“我去庫房了,你且早些歇著,養好精神。”
瑣鶯忙拉住她:“我去替姐姐罷,你都傷著了,才該歇息才是。只是作為交換,白雪園的事,姐姐需得替我保密!”
青簪拆穿道:“這算什么交換?我看是你成心教我白占你的便宜。”
瑣鶯扁了下嘴:“讓人家知道我一個小宮女還有余糧喂貓,豈不是又要說嘴啦!”
見瑣鶯沒有再因被欺凌而郁郁寡歡,青簪的心緒似也受到了些微的鼓振。
“我為你保密便是。庫房就不用替我去了,我可不放心用你。”
瑣鶯見人故意調侃自己,朝她吐了吐舌頭:“姐姐笑話我,往后我細心些還不成么。”
“那就往后再來替我罷。”
青簪點起一盞燈碗,又拿上了那瓶金瘡藥,便秉燭出門了。
空蕩蕩的屋子里,瑣鶯猶保持著方才目送著人出去的姿勢,想起她膝蓋上赫然的淤紅,鼻頭微酸,撐起的笑臉也一點點暗下。
也許是她想岔了。
欺負姐姐的人,從來不只有錦玉。
*
趙才人自入宮后就住在承香宮的春和齋,離鄭修儀的蕊珠宮一東一西,相距頗遠。
然而才人份例的膳食都還不及她在家中吃的好,為了蹭飯,她也只能不辭辛苦地日日往蕊珠宮跑。
對此早已抱怨過好幾通了。
膳后,鄭修儀將自己做夏裝的緞子分了兩匹給她,便讓人先行回去。
趙才人得了新的衣料卻仍不悅:“表姐,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鄭修儀素來是疼妹妹的,自不會忘了答應她的事,好聲好氣道:“這兩日娘娘怕是在氣頭上,我暫時沒法去請求她將你遷來蕊珠宮了,你再委屈兩日,等等吧。”
今日皇后因打殘了個宮人,被陛下親自勒令務必慎行之事在宮里傳的極快。這種關頭,就算去說了,想來也不過徒然碰一鼻子灰。
趙才人卻壓根不聽,翻臉道:“你怎么這樣沒用!”
她毫不講情面:“別人還說你溫柔敦厚,其實根本就是膽小怕事,只知委屈自家人。楊雀仙都巴結上太后了,改明兒宴會一辦,位份一升,豈不威風,單我一個還日日在春和齋吃糠咽菜。”
入宮后的住處是皇后親自安排的,但當時皇后也才初入中宮不久,對宮里都不熟悉,太后便特命鄭修儀在旁幫襯。
所以后來趙才人一聽說自己沒分到表姐宮里,就知道表姐定又是為了自個兒的名聲,情愿委屈她這個表妹了。
鄭修儀看穿了妹妹的想法,苦笑不迭。
那是皇后生怕她留戀宮權,根本不給她過手的機會。她雖日日去鳳藻宮,卻不過是因著皇后要給太后看個樣子,實則每日都是枯站在一旁,倒更像是罰站。
為了自表清白,她當然也不能違逆皇后,強行沾手宮務。
但這些苦處難處,總不至于要對妹妹抱怨。
“這種話出了蕊珠宮可不能再說。你先回去,眼看就要宵禁了,你坐我的肩輿回去。”
趙才人看了眼丫鬟手中抱著的布緞,花樣也都不是她中意的,素淡老氣,又想起袁選侍說的那些話,只覺更加氣惱:“我又沒有說錯。陛下到現在都沒召我侍寢,可見是一點兒也不看姐姐你的面子,你幫他打理了那么久的宮務,竟都沒讓他念著你的好。”
鄭修儀面容無虞,仿佛早已習慣。
倒是她身邊的親信小宮女,見自家娘娘竟還如閨中一般忍讓縱容,氣不過道:“才人主子,這話可不是這樣說。若不是我家娘娘,您今日還未必能站在這兒說話呢。況且這些話若傳了出去,我們娘娘都要跟著您遭殃。”
宮中選妃向來看中德行,活潑嬌蠻倒是無妨,但若是規矩欠缺的、名聲有虧的,那可是第一輪便會被篩去的。
不是因為鄭修儀的這層關系,趙才人這等上不得臺盤的女子哪能入選?
趙才人被說中,不由惱羞成怒,抬起手便要一巴掌打過去,小宮女早有經驗,忙往鄭修儀身后避躲。
趙才人又要將人硬拽出來:“表姐,這樣欺到我頭上的刁奴,你不會還護著她罷?”
小宮女如今已經知道要怎么說才會讓自家主子對趙才人生出管教之心了,一邊躲一邊眼淚漣漣道:“娘娘憐察明鑒,奴婢也是為了才人好,半點壞心也沒有的。如今皇后娘娘都遭到了陛下的不滿,何況是其他妃嬪呢,奴婢今日就算是冒死諫言也不得不說。”
鄭修儀聲音一凜:“好了!你們倆都出去。一個不尊主子,一個目無上位,我平日待你們太寬和是不是?”
她難得動怒,將她前后夾著、捉來躲去的兩人雙雙被震住。
趙才人不是不知自己話說得過了,她也就是仗著表姐是個泥人氣性才敢這么說。想到往后在宮中還要指望著這個表姐,這會兒便也只能悶聲走了。
鄭修儀重新把那在外頭跪著的小宮女叫進來:“委屈你了,湘素,我知道你是為著我。”
湘素搖頭:“奴婢才不委屈呢,分明娘娘是最委屈的那個。不過娘娘,奴婢覺著,才人主子這樣當真不是個辦法,身邊得有個規勸的人才好,還得是個才人能聽得進去話的人。”
鄭修儀思忖了片刻:“停光入宮之后都和誰走的近?”
湘素回憶起來:“聽說才人一向和周寶林最要好,可周寶林瞧著也是個沉不住氣的主……對了,還有一位袁選侍。”
鄭修儀溫和地笑了下:“嗯,袁氏倒很穩重,明兒一早請她來喝杯茶罷。”
“對了,你去庫房挑挑,還有沒有別的鮮眼些的料子,馬上入夏了,今兒這兩匹,我瞧著停光不甚喜歡。”
“是!”
眼見主子故意把湘素支出去,另外一名正給鄭修儀捏肩的貼身婢女這才開口:“娘娘是故意那么問的?”
娘娘對表妹從來關心,又怎么會連表妹和誰走的近都不知道呢。
鄭修儀捻了捻佛珠串子,有律地撥著子,嘆氣:“湘素定沒有壞心,可不代表別人沒有,她平日多笨嘴拙舌的一個人,今日說的那些話你也聽到了。”
宮人一點就透:“娘娘的意思,是有人教她的,是袁選侍?”
鄭修儀正待再說什么,有人來稟,說是薛嬪讓人送了糕點過來。
薛嬪在宮中一向甚少與人交際走動,鄭修儀道:“快迎進來,這倒是難得。”
送糕點的宮人進來行了禮,把東西交遞了過去,也知道自家主子是個最閉門守靜的,便嘴清舌白地主動解釋了一番:“這是薛嬪主子從前家鄉的口味,是個不傳的秘方,旁人都不會做的,最適合眼下潮濕多雨的天氣食用,一點兒不膩味,主子才想著給娘娘們也都送一份。”
鄭修儀給了她兩粒銀瓜子吃茶:“你家主子有心了,勞你代本宮謝過她。”
“誒!”宮人歡欣地謝了賞。
群玉殿中。
薛嬪在糕點底下用竹簽子刻下了一行小字,又原樣放回到食盒中,這才讓人把這最后一份糕點送到關雎宮去。
身邊的婢女一想,糕點吃進了肚腹,上頭的字可不是無跡可尋了么,笑道:“還是主子有辦法。”
薛嬪站起身,走到菱花窗前,悵望著外頭的天色,很無關地道:“明日或許是個晴天。”
婢女只見夜窗之畔的身形單薄如削,讓人想起今日所見的那些不合時宜的梅枝,一樣瘦伶伶的,只合在無人處孤心自許。
默不作聲地過去給人披了件避風的斗篷。
薛嬪惘然一笑,按住了她為自己把斗篷掛上肩頭的手:“我不冷。”
她回應方才的話:“我總得多為昭儀娘娘想著,我倒是容易避人耳目,可有皇長子在膝下,多少雙眼睛看著她呢,不機巧些怎么行。”
不一會兒,出去送糕點的宮人都回來了。
其中一人是去鳳藻宮的,一進門臉上的委屈就就藏不住,眉眼快皺作一團了。
薛嬪回頭,把人叫到跟前:“怎么了這是,可送到了?”
宮人生怕主子難過,欲言又止:“送到了。可是,可是皇后娘娘把糕點都賞了下人,她宮里的人還說娘娘不吃來路不明的東西!”
薛嬪寬人道:“我還以為怎么了呢,沒事的,我的心意到了便好,怎么處置這份心意那是旁人的事。”
“可您一回來就忙活到現在,豈不都白費了。”
薛嬪關上了窗,走回屋子里,親力親為地剪起燭來,臉上始終有笑:“大約是皇后娘娘今日心情不好罷,也不算白費,昭儀和修儀必定領情。”
再說,若皇后日日都能因為今日這樣的事心情不佳,就算枉費再多的心意,她也愿意。
這宮里誰人又不是各為其主?
宮人自也聽說了皇后今日的際遇,倒沒再打抱不平。轉而大著膽子問:“那……主子怎么不給陛下也送一份?”
薛嬪臉色一變,終于低下了婉轉的細眉。
指彎都因失神,差點碰到正向上逞麗的火舌上。
繼而出口的聲音游絲一般,讓人不甚清聽,依約說的是:
“他自有珍饈美饌,不會再需要一道清粥小菜了。”
宮人糊涂,不是在說糕點么,緣何說是粥。
這宮人是外間做雜活的,只知自家主子去年一整年接駕的次數一只手都數的過來,不,半只手都數的過來!
主子又不是昭儀那樣有皇長子可作終身倚靠的,何必犟著不邀寵,苦了自個兒呢。
不過,好在是主子耐得住清苦,對下人也寬和從無打罵,他們才愿意忠篤如一地跟著。
宮人很快被薛嬪的貼身婢女拉了出去:“快別再問了,沒見主子傷心么。”
*
鳳藻宮中,皇后今日早早寢息,偏生睡了又醒,魂思不定,一來二去,整個人一點就燃。
宮人們都還記著同伴今日下身不住滲血的兇慘樣子,就盼著主子能睡個好覺,他們也好得以喘歇。
……若不是陛下的那句不宜見血,娘娘還不知怎樣發威。
然而偏偏事不遂意,此刻皇后竟又驚醒了過來,在泥金的帳子里坐起,便惱燥地喊人:“錦玉呢,怎么不見她來伺候?”
一殿宮人皆不敢作聲。
浮翠上前道:“錦玉姑姑今日好像是吃壞肚子了,薛嬪的糕點她都沒碰,都賞給奴婢們了。娘娘是冷了還是熱了,可是要喝水?您吩咐奴婢就是。”
皇后冷哼:“她倒是還裝起主子的架勢來了。”
皇后仔細看了看,忽然記起浮翠當初似也被自己砸過一次額頭。但當時她乖乖受下了,渾不像今日那賤婢,竟還敢躲。
人也機靈,她這才讓人頂了空缺,把她從正殿外間候命之列調到了內殿常駐。
皇后看了眼案上剩下的一小碟糕點,送來的人吹夸是哪兒的秘傳,卻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她自然不會食用。
忽卻一笑:“好丫頭,你去,把這碟糕點給陸嬤嬤,就和她說,本宮覺得味道不錯,明兒一早就要吃。”
*
青簪今日原本要在庫房值夜,正好也能將白日耽擱的差事補上,沒想到皇后會忽然派人來讓她去做點心,且還要分毫不差的味道。
想來是皇帝的命令在前,她只能又操起了從前折騰她的舊法。
她下午與陸嬤嬤才碰過面,罰跪時正是這位嬤嬤來監的刑。
此時也只能踏著一路鉤月的雪輝,跟著人往小廚房去了。
陸嬤嬤是鳳藻宮中最嚴苛御下的嬤嬤之一,聽說是六尚退下來的女官,做事向來方正不茍。
皇后娘娘說口味一點兒不能有差,那就必得要一模一樣才行。
可既不知點心的名字,青簪便只能嘗了嘗,勉強試出一些成分用料,其間又向小廚房的大廚們請教了兩回。但至于各項用料的比例,究竟是不是這味材料,實則都無法驗證。
如今廚人們也都下值了,青簪只能自個兒摸索,進展尤是艱礙,眼中都熬出了血絲。一回頭,就見陸嬤嬤也還瞪著眼睛看著自己。
“嬤嬤,您去睡會兒罷,恐還有的熬呢。這籠新的蒸好約莫還要半個時辰,到時候我叫您。”
陸嬤嬤雖已年邁,卻一身的鶴發松姿,巋然不動,雙腳如釘:“還早,我看著你做。”
皇后娘娘鳳體何等尊貴,既要她監看著的,她就必須確保娘娘將來入口的東西都是干干凈凈的才行。
不過,眼見青簪身形都不大穩當了,也沒有半句怨詞,一雙手又生得極為秀致齊挺,陸嬤嬤倒是對人有所改觀。
她舉了盞燈,在旁邊給她打著,以便人做事之時能少熬眼幾分。板著臉問了聲:“你的腿可還好?”
“已經上過藥了。”青簪不禁想,這位倒是個嘴利心軟的,她若有祖母,約莫也就是這個年紀。
纖密的睫簇微抬,不動聲色地轉睛看了人一眼。
這一眼,余光里就見小廚房的外頭,瑣鶯正竊竊地把窗子推開了一條烏黑的窄縫,手中舉著張紙條不住對她晃,又是指指陸嬤嬤,又是點點門的方向,甚為手忙。
還對她比口形,不知在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