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簪在皇帝的注目下走到亭中,盡管已有意控制,但不自然的緩慢步子,還是讓輕飄飄的“罰跪”二字變成了顯而可見的曾受磋磨。
她在皇帝一臂之距的地方艱難站定。
蕭放沒來由的有點心煩。
原本方才若她真如他人那般,對他告狀、求他做主,他或許只會覺得她也不過是個順桿便爬的庸常女子。
她沒想著同他訴委屈,他反而因她有分寸高看一眼。
但現在,他又覺得或也不盡然。
不由想到她若是語氣輕柔地訴說委屈的樣子。
至于她挨罰的理由,多少也能猜到一點。
如果不是她欺君在先,他也不會以這種方式來拆穿警告她。
徐得鹿正猶豫自己該退出去多遠才好,就聽皇帝冷不丁開口:“你如今是越發會當差了。”
意識到是這話對自己說的,他懵騰了一瞬。
不過很快便轉過彎來,連忙賠罪道:“奴才糊涂,青簪姑娘腿上負了傷,奴才千不該萬不該,將才不該讓人站著等您的。”
那道威迫的視線移開了去。
徐得鹿這才松放了下來,心中卻不住腹誹,他哪敢讓一個當奴婢的坐著等候帝駕。就是宮里的正經主子,位份寵愛不夠的,那也沒這待遇。
青簪這時出聲:“不怪徐公公。”
皇帝哼笑了聲。
好像在笑她幫別人說話倒是積極。
青簪垂下眼去。
她自然不是聽不懂他方才那話暗含的鉤餌:若在鳳藻宮過得不好,那就換個地方。
在侯府仰人鼻息十幾年,她從非難以點通的榆木疙瘩。
可她不能回應,又要如何出言。
“其實這些苦,你也可以不受。”皇帝慢手敲點在石桌上,信然隨意。
徐得鹿卻知道,這是陛下心有計慮時最慣有的動作。
以勢威逼,以言利誘。
陛下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就是沒給人裝傻充愣、含混搪塞的余地。
青簪心頭一跳,驀然退開一步行禮:“皇后娘娘是奴婢的主子,段家亦對奴婢有十余年的庇護之恩,奴婢自當結草銜環以報,不敢生出二心。”
“哦,為奴為婢,是恩?”輕淡的字眼從皇帝的唇齒間呵出,“還是——”
“你在拒絕朕。”無須一分力重,足以宣告著他的耐心告罄。
拒入太極殿,亦或,拒絕換個身份。
青簪當然想拒絕!
可是……
常禮在這一瞬換作了叩拜大禮。
當那纖細得如同隨手就可折斷的秀頸,不再有任何虛張聲勢的倔傲、徹底拜服下去的時候,青簪含煙的眉目不知看在了什么地方,眼神也微微渙散開去。
“陛下抬愛之心,奴婢必日夜感念。可奴婢自問除了些許姿色,別無過人之處。從前侯府宴客,奴婢也遇到過起意輕薄的登徒子,那人許以妾室之位,卻不過是為了哄騙奴婢就范。為了不再惹上這些是非,奴婢后來極少走出老夫人的清鴻院,這才得以保全。可陛下是人君、是天子,天子有意,天下王土,大約再無一處可容奴婢藏拙庇身。只懇求陛下——”
她抬起未著脂粉的一張臉,此刻雖非玉慘花怯,卻獨有一種負隅頑抗的矜貞堅毅。
愛者頓生愛憐,恨者或覺嗤憎。
“只懇求陛下,他日厭棄奴婢之后,能否容許奴婢出宮,歸田耕作、或是做門小營生都……”
“放肆。”
柔顫尾句終究沒能說完,就被皇帝打斷。
他一字一頓:“指桑罵槐。”
青簪的余字便吞沒在嗓心,換作一聲:“奴婢不敢。”
亭中有風習習,動息輕盈,在二人之間無聲流動。
青簪看見皇帝忽而起身站到了她身前,衣袍肅肅,形廓高峻。
正想跪得更深更低,就見那人在她身前蹲身下來,與她齊平,瞇著狹目,一瞬不瞬地審看著她。
青簪只覺他的眼睛如能剔肉見骨,將她的幽私看得一點不剩。
便別開一點頭,輕問:“陛下在看什么?”
皇帝聲音溫冷,“在看,你有幾個腦袋。”
青簪身子一栗,咬了咬唇:“奴婢**凡胎,自只有一個腦袋。”
那人隨即命令道:“起來。”
帝王亦已起身。他失興一遭,負起一手,含嘲地勾了勾唇角:“你也就是仗著朕不會治你的罪。”
青簪依言起身,重新把碩大的紗罩抱在懷里,規馴乖巧地低著頭,又說了一遍:“奴婢不敢。”
但她隱約覺得,她賭對了。
帝王明臺高坐,必定不恥強迫于人,又豈會接受她這般的悲絕就義般的就范?
落在蕭放眼里,就連這女子這只燈罩都像是為了防著他狎近、刻意尋來護身一般。
今夜之前,他還從未受過如此冷遇。
“朕看,你是太敢了。”說著最凜冽的話,皇帝卻仍略有噙笑。
附近,那盞失去了罩護的燈燭正被夜風打滅,襯得他的神情晦沉不明,教人愈發惶恐于天威之幽深難測。
青簪不敢答話,連腳尖都謹慎地不敢騰挪一下 ,靜默的僵持之際,二人之間的氛圍怪異起來。
青簪惴惴不定地一抬眼,又低下去。
皇帝還在看她。
目光比之那時雨夜,少了幾分男女之間春生萌蘗的曖///昧和欲興,轉而多了些許九五之尊與生俱來的居高睥睨。
青簪忽然又很摸不清他的心思。到底是她賭對了,還是他看穿了她的意圖?又或只是因她的掃興,暫時對她失去了興趣?
不知多久,視野受限,青簪只能看見身前之人似乎轉過了靴履,向著八角亭子的矮階外,停駐少晌,已有去意。
一旁,徐得鹿早已經嚇得面色如土、魂不附體了,時刻慎之又慎地留心皇帝的動向。
心里也對青簪既佩服,又不禁埋怨……這姑娘!
皇帝剛邁步出去,他也忙馬不停蹄地追上去,整個人和一盞紙皮燈籠似地飄在皇帝后頭,腳步一輕再輕,恨不得皇帝當自己不存在。
皇帝走到中道,卻是忽然停住。
徐得鹿順著看去,就見不遠處,有一團光亮正在飄動。
隱約看得出,是幾人提著燈,合抬著個什么東西剛從鳳藻宮里出來。
見皇帝凝眼望向那處,未再往前,他當即會意。顧忌到后頭亭子里還有個人,保險起見,還是請示了一番:“陛下?”
蕭放微微頷首。
既得了令,徐得鹿立馬就疾步上前,走到了那些人前頭,將人攔了下來。
為首的一人見是他,忙停下,態度恭敬又討好:“徐公公。”
徐得鹿這時已看清了,這些人抬著的是一副擔架,不知何人臥在上面,最頂上還直挺挺地蓋著塊白布。
“什么情況這是,還不趕緊一五一十地道來。”徐得鹿問那領頭的。
那人眉頭一皺,面有難色。
也不知是不敢,還是不忍提起。但面對著御前大監,到底據實以告道:“這宮女撞倒了皇后娘娘的玉石料子,上頭摔出來老大一條裂縫。娘娘氣得不輕,讓塞住嘴,打了八十下板子。這不,下半身都打廢了,奴才們正要將人送到掖庭去呢……”
一聽八十大板,徐得鹿心驚肉跳:“還有氣沒?”
“活是還活著,就是……”
其中一個抬著擔架的便掀開白布給徐得鹿看。
活是活著,但人算是殘了,自然也不能在鳳藻宮繼續當差了,娘娘讓他們趕緊處理掉。
不過此事其實也不能完全怪到這宮女頭上,聽說是下意識去躲娘娘砸過去的杯子,這才……
僅看了一眼,徐得鹿就撇過了頭:“誒呦,蓋上蓋上。”
這血肉模糊的,可別沖撞了圣駕!
這念頭一起,他下意識去看皇帝有沒有看見,就見無燈的幽徑上,那襲氣度天挺的錦衣正舉步相近。
而皇帝身后的亭子里,此時倒像是空空蕩蕩的沒有人在。
也不知是不是天全黑了看不大清的緣故。
皇帝沒有靠得過近,立定在一丈開外。
那幾個宦人抬了抬燈籠,照向暗徑一瞧,就駭見一身龍袍。無不齊齊惶恐跪叩:“奴才叩見陛下!”
他們貼身向地,恐慌萬狀。燈籠都摔在了地上,晃蕩著一陣失去把控的光亮。
蕭放望了眼那氣息微弱的宮人,微微垂目:“何至于此?”
正要擺手令眾人退去,值此之時,卻忽有所感。
他回頭看去。
此刻落在地上的燈籠似也懂趨權附勢,正巧把亭子的方向略微打亮。
而亭柱后頭,一握方才還極力躲掩的纖弱宮腰,緩緩斜傾了出來。
蕭放瞇眸所見,便是女子不忍地一手捂面,只如兔死狐悲一般,凄愴哀憫地久望著那擔架所在處。
忽而,兩人輕一對目,淵寂的湖心因風起浪。
皇帝從不知自己的眼力竟這樣好,隔得如此之遠,還可以將她的一情一態盡收眼底。乃至,看清了一顆盈睫的、飽圓而通瑩的珠淚,看見它不堪承留,幾欲淌面而下,又被人生生忍了回去。
喉頭一緊。
亭中女子很快別過臉,再次把自己藏了起來。
現在倒是知道怕了。
不知是否因此,皇帝改了主意。
跪地的太監們便聽見一道漠然而凌厲的垂示:“尋個人給她妥善醫治。再回去告訴皇后,夏至祭祀在即,宮中不宜再苛刑見血,讓她今后務必,”
“審慎從事。”
幾個太監忙唯唯諾諾應命,抬著那血人閃身走了。
皇帝沒再管仍躲在亭柱后的女子,信步行離。
徐得鹿知道皇帝此舉更多是在給青簪姑娘出氣的意思,心里也有些拿捏不準了。問人道:“這青簪姑娘……陛下預備怎么是好?要不,奴才去勸勸?”
如今人是找著了,兩人卻是不歡而散。
皇帝冷冷投去一眼:“你覺得朕很缺女人?”
徐得鹿立刻了然,忙道:“您當然不缺。”
蕭放:“那,急什么。”
鳳藻宮中。
皇后今夜接連遭受打擊,心情本已跌沉在谷底,看書看不進,食也全無滋味。
起先是皇帝沒有留寢便走了,對她還似乎有所告誡,再是楊氏得到了主辦端午小宴的資格,這事甚至是越過她敲定的,然后,她的玉料還被那等不長眼的東西給毀了!
“娘娘,”錦玉見她心煩,正想說些什么,便聽太監入殿來稟告,說是在把人送往掖庭的路上遇到了圣駕。
“然后呢,陛下說了什么?”
皇后雖略有疑怪,不知皇帝為何沒回太極殿,反倒在鳳藻宮附近逗留,但還沒太當回事。
“陛下說……”
太監提了一口氣,一字不差地把話報了上去,只不敢模仿皇帝那嚴凜如霜的語氣。
饒是如此,皇后卻已臉色驚變,陛下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宜見血,什么叫審慎從事!難道是她再罰人,他就不打算帶她去祭祀了?
帝王祭祀,她這個皇后不同去,卻要誰同去!
何況她身為國母,竟連處罰一個犯事宮人的資格都沒有嗎?
皇后只覺氣都喘上不來了。
這事若傳出去,宮里豈不人人看她笑話……
她鐵青著臉把人趕了出去,扶了扶鳳冠,落下的手抓著身邊的婢女的一臂問:“錦玉,你說陛下到底是何意?”
錦玉小心斟酌道:“或許,或許就是祭祀之前的確不宜見血呢,陛下只是好心提醒您稍注意些。萬一教太后曉得了,豈不是又拿住了您的話柄。”
皇后略穩心神,又遲疑著蹙眉:“當真如此?”
錦玉放輕聲音:“咱們近日小心收斂著些便是了,您是陛下的原配,是陛下的妻子,罰個宮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您別多想。”
是啊,不就是個尋常到不能再尋常的微末宮人,犯得著小題大做么?
皇后恢復了幾分神氣,“說的不錯,下去吧。”
*
青簪眼前仿佛還是那只從擔架上無力蕩垂下的手臂。就在看見的那一瞬,她不可自制地想起了那個額頭紅腫著、仍神采奕奕與她分享宮中逸聞的小宮人浮翠。
未必就是浮翠。
但她還是鬼使神差、不甚忖度地,對回眸的帝王揚起了楚楚可憐的面容。
也不知是在為這宮人,還是十幾年來的、連同今夜的她自己傷心。
從前也曾有不平,為何自己是奴。
但在帝王面前,不論自小作威作福的段大小姐,還是母儀天下、風光無限的皇后,同樣只如無能反抗的刀口螻蟻,聽訓、受制于人,與奴婢無有不同。
青簪忽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如今,已不是身在侯府的歲月了。
緊緊憑貼在柱子上指尖微顫,她努力清醒過來,回到了下房。
雖然宮中不再是段家一家之姓一手遮天,權力也不會再天然地與皇后同一立場,但帝王的庇佑,同樣需要她付償不起的代價。
能遮風擋雨的,也能讓人不見天日。
而以皇后之尊尚且如此,若她當真依從于他,等他對她心思冷卻,她又能好到哪里?
所以只有一瞬,青簪只有那一瞬的動搖。
這個時辰,屋子里竟然沒有其余人在,只有她床位前的木桌上,放著一瓶上好的金瘡藥。
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吩咐。
青簪坐到床邊,挽起宮裝下的褲腿查看傷勢,一邊也不免疑怪,同室居住的兩人是負責掃灑的雜役宮人,總是最早出晚歸的,這會兒或許還沒回來,但瑣鶯今日應不輪到在庫房值夜,卻是去了哪里?
她沒動那瓶金瘡藥,轉而取出自己備著的另一瓶藥油,才剛揉開,手還沒落上去,房門卻開了。
見到她在屋里,瑣鶯快步走進來:“青簪姐姐,你回來了。方才就聽說你挨了罰,可有傷著,要不要緊?”
青簪搖了搖頭,目光卻看在她泥跡斑駁的鞋幫上。
“老實交代,你這是去了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