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皇帝是要找她,那他如今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她根本不是紫泉殿的宮女。
若是非要找到她才肯罷休,那么偌大的皇城也不夠她躲的。
這個念頭一旦侵上心頭,青簪就徹底沒法擺脫了。
上值時害怕突然來人宣她過去,下值時也怕房里正有人在守株待兔,推開房門的時候都要猶豫一下。這般平白疑神疑鬼一整日,萬幸是一整日都平穩(wěn)安然地度過,不過是自己嚇自己而已。
青簪決定不再去想。
……若他當(dāng)真執(zhí)著于找她,至少,最壞的結(jié)果,應(yīng)該也不至于是殺頭。
深夜,萬籟伏息。瑣鶯卷著被子蹭到青簪的身邊,兩人的床位本就在一張大炕上挨著,瑣鶯扭動了幾下,青簪身邊就悄無聲息地多了一團(tuán)暖熱。
瑣鶯軟乎乎的氣音只可容她們兩個人聽到:“青簪姐姐,你是睡不著嗎?是不是因為擔(dān)心錦玉姑姑還會刁難于你……昨兒其實我聽到了,是錦玉姑姑吩咐大家不給你開門的。你們同是出自侯府,可是曾有過節(jié)?”
青簪本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睜眼到天明了,卻不曾想自己都沒動彈幾下,仍教瑣鶯發(fā)現(xiàn)了她還不曾睡去。
她沒打算和瑣鶯多說皇后磋磨自己的事,只道:“我與她并無過節(jié),你只當(dāng)是氣性不相投罷。”
這話原也不假,她自問與皇后、與錦玉都從未起過沖突。
瑣鶯便很確定道:“那定是她不好。”
青簪同樣聲若蚊吶地問人:“你呢,為何不睡?”
“這幾天夜里總是聽到野貓叫,吵得很,我睡不著嘛。”瑣鶯繼續(xù)拱,直到兩人的被子都拼貼在一起了。
青簪隱約倒也聽到了一兩聲貓叫,不過頗為微弱,想是瑣鶯耳力驚人的緣故,這種時候才會比常人更為煎熬。
“別怕,如若不行,明兒我找兩團(tuán)棉花給你,夜里堵上。”
“嗯,這會兒好像沒有了……青簪姐姐,”瑣鶯扭頭看了看下房的另外兩人,聽見黑暗中只有呼吸勻長,應(yīng)是都睡熟了,便附耳對青簪道:“姐姐你知不知道楊美人?”
青簪:“楊美人怎么了?”
瑣鶯迷迷糊糊道:“好像是位新主子。今日我無意中聽見皇后娘娘說同宮人說,很不喜楊美人,要給她好看呢……”
說著說著口齒越來越含糊,竟是睡著了,腦袋歪在青簪的肩上。
青簪望著咫尺近處、瑣鶯模糊在夜色里的面龐,仔細(xì)一想,近來她到前頭去的時間委實太多了些。
大約是那些把自己的活計推給她做的宮人越發(fā)的變本加厲了。
可她如今自顧不暇,竟不知如何拉人一把。
想著想著,到底也糊涂地熟睡過去了。
好在這兩日皇后卻沒有再火上澆油地來找她的麻煩,或許正如瑣鶯所說,皇后把心思都用在了那位在新秀中拔尖的楊美人身上。
正殿的人日子就不好過了,昨夜戰(zhàn)戰(zhàn)兢兢煎熬了一夜,今兒是四月二十五,恰到了三日一請安的日子,他們一早就起來準(zhǔn)備,皇后娘娘特別交代了,今日的茶水要備夠,寅時不到就起來了,起來時天光都還只是無精打采的薄薄一點(diǎn)兒。
湖瑩閣。
昨夜楊美人侍寢,算來新妃入宮滿打滿算二十天了,她卻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承了幸的。
皇帝逢單日要上早朝,楊美人不敢睡得太沉,一聽身邊有了動靜,便也自合衣下榻,接過宮人從衣桁上取下的天子朝服,羞著眼不看看君王:“妾伺候陛下穿衣。”
皇帝卻傳了人進(jìn)來:“這些事讓底下人做即可,楊卿好好休息。”
楊美人插不上手,索性便去對鏡梳妝了,卻借著鏡子偷看皇帝:“妾待會兒要去給皇后請安,也不能睡啦。”
皇帝眉目無動,只不咸不淡道:“楊卿倒懂規(guī)矩。”
楊美人知道就算今日自己撒嬌耍懶不去請安,皇帝沒準(zhǔn)也會同意,可,這和皇帝主動說出來的全然不是同一種意味。
因此受了夸獎也不見多高興,只眨了一眨圓眼,繼續(xù)暗示:“妾才不想懂規(guī)矩呢,可妾也斷不能給陛下丟臉呀。”
皇帝對此卻不過置之一笑。楊美人忽然放下梳子,回頭直直看他,委婉的不行就來直的:“陛下……喜歡什么樣的女子?”
皇帝冠帶已而挺括,原本正要離去,聞言頓了頓身。
屋外,天色猶是撲朔的青白色,分不清今日晴日還是雨日。
最后,他只淡道了一句:“楊卿如今,就已很好。”
即動身前去上朝了。
楊美人紅潤如櫻的唇輕輕一撅起,這不是等同告訴她,她變不成他喜歡的樣子嗎?
她恭恭敬敬把人送出門,便也出發(fā)前往鳳藻宮了。
不用想也知道,今日自己必會成為眾矢之的。
可宮中的寵愛不就是這樣嗎,越負(fù)挾圣恩的,越會招人嫉恨,但若不站上風(fēng)口浪尖,就只能做浪底任由磋磨的可憐砂石,下場不會更好。
因著早做好了準(zhǔn)備,楊美人便只如平日最愛的那樣,穿了一身海棠粉的衣裙,活潑雀躍的顏色,襯托得一張蓮臉盈盈可愛,仿佛初生的、還未大展艷萼的菡萏。
到了鳳藻宮,宮人們井然往來,或擺放茶點(diǎn),或迎門唱禮,各自手上都有要忙的事,楊美人看著眼前這奔走交疊的人影,步子忽然停了一停,對身邊的婢女小桃感懷地講道:“其實啊,像她們這樣也不錯,愚昧無知,渾渾噩噩的,一輩子也就過去了。”
主子說話,小桃當(dāng)然是全神貫注地豎耳敬聽,可饒是如此,她還是不能參悟楊美人話中的意思,甚至不知道楊美人口中的“她們”所指的是何人。是說那些宮女?可哪有主子羨慕奴才的呢!
楊美人斜睨了一眼小桃懵懂無知的神情,“說了你也不懂。罷了,我只是……”
她只是有點(diǎn)灰心。
來的一路上她都在想陛下方才的話,她分明應(yīng)該為了承寵開懷的,卻又總覺得他處處不甚真心。
就像昨夜,陛下待她,雖然溫柔,可也敷衍。
同她春帳旖旎、一枕同臥,可她能感覺到他的心不在焉,她疼了也不敢出聲,到最后眼角噙淚,被他用拇指擦去,卻未得到帝王的一言垂問。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帝王心嗎?注定虛無縹緲、朝難望夕,卻要她拼上一生去爭去搏,這輩子都陷身在無休無止的渦流中?還是說,要努力走到似明昭儀、珍婕妤那樣的位置上,才能真正讓帝王看入眼中?
楊美人知道自己不能再多想了,再拖沓不前就要錯過請安的時辰了,今日那么多雙眼睛盯著自己,最是一點(diǎn)差池不能有的時候。
她走到正殿中坐下,因她是新秀里位份最高的,吳嬪則是舊妃中位份最低的,兩個人的座位就這么挨在了一塊兒,吳嬪一轉(zhuǎn)頭就被這一身鮮妍輕嫩的粉色晃得眼睛疼。
恰好皇后今日賜了眾姐妹各一盞進(jìn)貢的玫瑰普洱。芳茶總是要細(xì)細(xì)地飲、慢慢地品的,吳嬪不知品出個什么意思來,看了眼坐在上首的皇后,又看向楊美人:“呦,妹妹今日怎么這樣嬌艷?”
楊美人一改方才對著近婢之時的惆悵,語氣天真:“姐姐看我嬌艷,雀仙卻不敢居功,身沐天恩的澤潤,譬如草木得到陽春雨露的惠愛,哪個會是灰頭土臉的呢!”
吳嬪竟一時無法從她爛漫的神情中分辨她是不是話里有話地諷刺自己。
從東宮舊邸過來的妃子必都知道,她是個最不得寵的,幼年的清鍋冷灶、東宮的備受冷眼,總讓她抬不起頭來。可楊美人剛進(jìn)宮,哪就能那么清楚,再說以往她位份最低,自然弱人一等,但現(xiàn)在新妃的位份可都還在自己之下呢,她怕什么!
況且今次皇后特地賜了茶,擺明了是想讓大家多坐一會兒,好教楊美人多吃些明的暗的刀子……
吳嬪心思糾絞了會兒,權(quán)衡出個虛浮在表面的笑來:“天恩自然待大家都是一樣的,今天這家,明天那家。妹妹年紀(jì)小,做姐姐的也是好心,希望妹妹不要急著招搖,得意忘形,失了分寸。”
楊美人佯作不可置信地轉(zhuǎn)過頭面朝她:“姐姐在說什么呢,天恩待大家怎么會是一樣的,皇后娘娘可還坐在這里呢,我們怎能比上娘娘萬一?況且就算我有心招搖,也總不如皇后娘娘艷冠群芳,最多,就是比姐姐你好上那么一點(diǎn)兒,而已。”
這下吳嬪確定這位楊美人遠(yuǎn)不是看上去那么簡單了,她原以為是個隨意揉捏的軟柿子,實際上竟是個不好對付的刺頭!
吳嬪氣得發(fā)抖,她出身不好,在東宮時也只是個暖榻的侍妾,怎么能比得上這些世家女子心眼多!
幾丈開外,正殿的主座之上,皇后看見吳嬪已經(jīng)半邊臉都脹得紅透,就任著楊美人說黃道黑,甚至拿自己當(dāng)了筏子,都半晌憋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不禁暗罵了一聲“沒用的蠢貨。”
楊美人呢,起初還以為吳嬪這么上趕著打頭陣,必是個金口銀牙、一張嘴就要咬掉別人一塊肉的,誰承想這么容易就偃旗息鼓了。
她倒是沒想欺負(fù)人,原本按她的性子,到這里就該點(diǎn)到為止,可如今六宮粉黛集坐一室之內(nèi),她也需要個祭刀的人,讓別人知道她不好惹啊。
于是楊美人小口抿了兩下玫瑰茶,唇瓣一碰,紅褐色的、裊裊浮升著甜香的茶湯,就和蜜醴一樣在櫻桃果上澆了一層似的。
原本她并非多么昳麗的長相,更像是個青春俏麗的鄰家女郎,可如今這一開口,她的天真可愛仿佛都有了令人側(cè)目的艷威。
“吳嬪姐姐。”楊美人笑著喚人,忙又作勢用手掩了一下唇:“我沒喊錯罷?雀仙初進(jìn)宮,若不是提前做了功課,竟都沒聽說過宮中還有姐姐這樣的人物!”
吳嬪一貫喜歡做出怯憐無辜的樣子,現(xiàn)下卻全然破了功:“你什么意思!”
什么叫她這樣的人物?是在暗指她行為何處不妥,是在諷刺她在宮中不過是籍籍無名之輩?
吳嬪且憤怒且窘迫,陣腳大亂,楊美人卻仿佛毫無謙退之意,繼續(xù)不依不饒道:“雀仙嘴笨,姐姐別同我置氣。我原以為姐姐很是欣賞我今日的裝扮,這才想同姐姐多說道幾句。畢竟陛下昨日也喜歡得緊呢。若是哪里惹姐姐不快了,還請姐姐多擔(dān)待妹妹一些,雀仙的規(guī)矩肯定不如姐姐學(xué)的好。”
要不是身在眾目睽睽之下,吳嬪都想伸手捂住自己耳朵了,不、捂什么耳朵,她該把面前的茶全潑在這個賤人臉上,澆得她像只落湯的王八,看她怎么翻身折騰!
“好了!同是姐妹,該和和氣氣的,這般像什么樣子。”皇后忍不住叫停。
吳嬪畢竟是自己這邊的人,她丟臉便等同自己丟臉。
心里對楊美人的厭惡也更深了一重。
而隔岸觀火的一眾妃子們,聽見皇后這般厭惱不耐的語氣,也立即利索地停止了私議和竊笑。
這時候,唯有吳嬪正對面、與她東西分坐在大殿另一列中的那名妃子忽然開口了。
“楊美人。”她氣質(zhì)恬靜,通身有一種內(nèi)秀而蘊(yùn)藉的書卷氣,喚人時也不溫不火。
這位便是同吳嬪一樣,去歲在陛下登基時從東宮升上來的潛邸舊妃,薛嬪。
因只是個教書匠的女兒,在東宮時二人一樣都是侍妾,如今又同在嬪位。
但楊美人對她就客氣多了,帶著疑惑地回喊了一聲:“薛嬪姐姐?”
薛嬪溫柔笑道:“你雖得圣心,又是新近獲寵,難免滿心滿眼皆是陛下,但也不可以隨意議論天子,尤其還當(dāng)著皇后娘娘的面,娘娘不治你的罪已是寬慈。”
在這宮中,有時候開口并不單為口舌之快,更有可能立場使然。
可薛嬪這話叫人怎么也分?jǐn)嗖磺澹降资菫榛屎髣偛诺某鲅越型#谏弦粋€堂皇而寬嚴(yán)得體的理由;還是向著楊美人,在預(yù)防著有心人拿楊美人的言論做文章。
又或者,她只是想做個和事的老好人?
不管如何,皇后面子被抬高了,就聽得舒了幾分心。楊美人也得了臺階可以順著下坡,沖她甜甜一笑:“知道啦,姐姐教訓(xùn)的是!”
“妾給皇后娘娘賠罪了。”
楊美人眉眼彎彎,笑貌毫不作偽。反正經(jīng)此一遭,旁人都會發(fā)現(xiàn)她雖初涉宮闈,卻是個實打?qū)嵉挠膊纾偌由纤募沂篮偷蹖櫍偛粫裁葱◆~小蝦都湊上來想討她的晦氣。
說不定心思幽深些的妃子,還會嘲笑她年輕氣盛,沉不住氣,從而對她少上幾分警惕和針對。
她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
晨會再沒起什么風(fēng)波,只有太后身邊的連嬤嬤來了一趟,說是要將端午的小宴教給新秀們操辦,有主動請纓的,可去紫泉殿尋太后自薦其名。
散了場,楊美人想找薛嬪道聲謝、交個好。
她不是不通好賴的人,如果沒有薛嬪,她還要另想法子收場,她本就沒打著挑釁皇后的念頭,沒有哪個低位妃子會想不開地同皇后作對。
可楊美人逡巡四顧,直到走出鳳藻宮,也沒在人群中看到薛嬪的身影。
她叫住鳳藻宮外正不知欲往何處去的宮人:“喂!”
宮人回身行禮,轉(zhuǎn)過來的雖是垂眉低臉的姿態(tài),卻依稀可見清霜皎雪般的容光。
楊美人紅了紅臉,眼中盡是驚艷之色,走近時聲音便也放得很柔:“我問你,你可有看見薛嬪?”
青簪是要領(lǐng)人去內(nèi)侍省,回話道:“奴婢不曾看見。”
楊美人有些失望地擺手,讓人走了。
*
另一邊,皇帝也下了朝,回到太極殿,今日朝會并不輪到御前大監(jiān)徐得鹿伴駕,他打點(diǎn)好太極殿內(nèi)的一干瑣事,就翹足企首地等在殿門口。
蕭放見人這殷勤的熱絡(luò)勁,就知道他差事該是辦成了,且辦的不錯。
“東西拿來了?”
徐得鹿堆著笑回話:“內(nèi)苑各宮現(xiàn)籍宮人名簿都已放在您桌上,按進(jìn)宮年份分好了。還有您讓奴才散布的消息,昨兒估摸著就差不多了,今日又添了把火,保管滿宮都已經(jīng)知道,紫泉殿人人都在圣駕面前露了臉兒得了賞了。不過奴才還是不懂,您這是為什么啊?”
見皇帝并不欲多說,徐得鹿又看向那摞足有一指豎起來那么高的名冊,問:“陛下是要查什么,不若奴才幾個幫您一起翻翻?”
到這會兒他也算看出來了,紫泉殿也好,內(nèi)苑宮人名簿也好,皇帝擺明了就是想要查某個人,只是他不好明著問。
“不急。”蕭放轉(zhuǎn)了圈手上的獸骨扳指,無聲勾笑。
大海撈針終為下下策,既然她要藏,他何妨陪人玩玩這種幼稚把戲。
至于在紫泉殿犒賞闔殿的消息,自是他故意放出去的。
他要找的人如此機(jī)敏狡黠,想必不會不懂他何以大興陣仗。
她一定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要擒拿一個謊報家門的騙子。此時怕已坐立不安,茶飯不思了吧?
倒是期待她能藏好點(diǎn),藏久一點(diǎn)。
畢竟這闔宮上下,俱為天子囊中所有之物。
探囊取物,易如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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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楊美人離開了鳳藻宮,依舊不死心,特地向薛嬪的群玉殿方向走,不惜兜個大圈子再回宮,一路上卻也沒見著人。
不免同小桃犯起了嘀咕:“薛嬪腳程竟這般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