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櫻從沒到演武場去看過他,倒是看過被旺兒扶回來的、半死不活的他。
陳濟川明令禁止過他再去,但沈櫻知道,他一直偷偷在去。
何況他每日在家的沖拳、踢腿、掃堂、飛踹……沒一樣落下。
看著看著,她抬眼,視線落到他身上,極其隱晦地掃視他的身體——孩子是長大了。
但不能叫他知道她在掃視他,否則他會繃起自己全身的肌肉給她看的,甚至脫下上衣。
她甚至能想象那個場面,他光著膀子,舉起兩條胳膊,朝她道:“阿姆,我長得不錯吧,是不是比陳錦行那個沒筋沒骨的強?”
她實在難以想象那個場面,搖了搖頭,合上他的書本。
陳錦時抬頭:“阿姆看完了?”
“嗯。”
“我寫得好嗎?”
“……”
她怕他又纏著問,便說了一句:“寫得好。”
“哪里寫得好?”
她捏緊拳頭,咬牙道:“趕緊寫你的文章!別廢話了。”
她聽見他“哼”了一聲,又埋頭忙活了。
過了會兒,他又問:“阿姆,我生辰時,你可以給我束發嗎?”
“可以。”
她不假思索地應了。
自從過了年以后,他的個子又竄了一竄,如今已經比她高了。
沈櫻在金陵屬于很高的女人,身高超過她的那一日,陳錦時很高興,飯都多吃了兩碗。
從此在家里更是橫著走,沒人再敢把他當小孩兒。
院試在即,沈櫻已經持續了好幾天對他有求必應,就算他說想把頭埋到她頸窩里,說這樣可以給他源源不斷的力量。
她任由他了,反正小時候他也經常這樣。
就在他考試的前一日,他頭埋在她頸窩里,沈櫻總覺得他在吸嗅些什么,想把他拉起來,又于心不忍。
直到他再次提出要求:“阿姆,今晚我可以去你床上睡覺嗎?”
她冷冷回他:“不可以。”
他像犯了什么癮一般蹭著她頸窩。
“阿姆,你陪著我入睡的話,我會很心安,明日便能發揮得更好。”
沈櫻還是拒絕,淡淡道:“考個秀才而已,時哥兒,你現在還沒資格要求什么。”
“那要考什么我才有資格?”
沈櫻想回他:“考什么也不能要求什么,我又不是你親生母親。”
卻還是住了嘴,只是一言不發。
到了晚上,陳錦時抱著枕頭要往她房間里鉆,她立在門口,像一座高大的山一樣攔住,有些事情是原則,他都已經長這么大了,比她還高,完全是個成年男子的模樣。
“陳錦時,你能不能不要再像小時候那樣調皮了,我現在沒有耐心哄你這么大一個人。”
她的言語中頗有失望,陳錦時偃旗息鼓。
“知道了,阿姆,你別生氣,你千萬別生氣,還有,我明天會好好考的,你別擔心,早點睡。”
沈櫻咬碎了牙,也沒松口讓他進來睡。
第二日一早,沈櫻起了個大早,特地穿了身喜慶的紅色衣裳,陳濟川也穿得喜慶,樂呵呵地過來找她一起吃早飯。
她看他坐在輪椅上的樣子,嗔了他一眼:“將軍,有事叫我過去就是了,何必親自過來呢。”
陳濟川道:“今兒時哥兒考最后一場院試,我得送送他。”
沈櫻叫人擺了飯,不一會兒,陳錦行也來了,朝她和陳濟川請了安,侍立在一旁。
“二弟怎的還沒起,旺兒是怎么做的事,我親自去叫他。”
全家都重視這天,難得陳錦時呼呼大睡,直到陳錦行進去叫他時,他還在做夢。
陳錦時起床后,跟隨陳錦行來到汀蘭園,大家都在這兒吃早飯,只剩陳錦云沒起。
沈櫻看向他,蹙眉道:“時哥兒,你怎的頭發還是散的,坐過來,我給你梳。”
陳錦時心中暗喜,又聽陳錦行道:“阿姆,你別管他,他自己睡過頭了。”
陳錦時瞪了他哥一眼,坐到沈櫻的妝臺前,當她的手撫上他頭頂的一刻,他只覺得,這屋子里人好多。
他抬頭,乖乖看了他阿姆一眼,叫了聲:“阿姆。”
陳錦行沒好氣地多說了一句:“也就只有你成天給她找事兒了。”
陳錦時心里突然上來股難受勁兒,不說話了。
緊接著,他滿心滿頭便只有,她輕柔的動作,她的指尖穿過他的發間,帶著溫熱的體溫,她的木梳齒劃過他的頭皮,力道恰到好處,酥酥麻麻的。
她的手很穩,青綢質地的發帶在她指尖繞了兩圈,打結,末端垂下來。
他低著頭,少見的安靜沉穩。
“好了,時哥兒,起來吧,去吃點東西。”
他坐到桌邊,緊挨著他哥哥,沈櫻正要在陳濟川身旁落座,被陳錦時一把拽了過去。
“阿姆坐這兒。”
沈櫻就勢坐下。
陳錦時拿起她碗,往她碗里盛了碗粥,屋子里只剩下調羹碰撞的清脆聲音。
陳濟川笑他:“你阿姆沒白疼你。”
他把粥碗給她放下,神色沒變,輕聲問她:“阿姆,我給你添麻煩了嗎?”
沈櫻一怔,淺笑著朝他搖頭。
隨后他坐直了身體,視線往他哥那處瞥去,嘴角勾起極淺的弧度,眼里明晃晃帶著點得意。
陳錦行避開他的那副神情,莫名感到煩躁,他弟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人家待他客氣,他蹬鼻子上臉。
一頓飯吃完,一家人把陳錦時熱熱鬧鬧送走,就等他風風光光回來。
黎明出發,陳錦時午后就回來了,陳濟川急得想把他抓起來打一頓。
“人家都是考一整天,你怎的午后回來了?”
陳錦時擺擺手,不耐煩道:“兩篇八股文,一首五言六韻試帖詩,還要磨蹭多久?”
正試考完的次日便發了榜,陳錦時通過了正試,明日參加復試。
一家子難免又要為他多上心兩日,陳錦行再看不慣他,這兩日都不責備他什么。
到了復試前的晚上,陳錦時又膩在沈櫻頸窩里。
沈櫻抽他起來:“趁著這會兒功夫,你再溫習溫習。”
陳錦時瞇蒙著眼被她推起來,眼底還含著霧。
沈櫻見他這樣,就知他是沒心情再溫書了。
“困了就先睡吧。”
他兩手環過她的腰,沈櫻握著他手腕扯開,他又倒上去:“阿姆,你身上好暖和。”就勢纏上她腰。
沈櫻:“……”
跟小時候耍賴一模一樣。
他們待在她臥室的外間,這是他能進到的最里面的地方了。
他一直賴著不肯走,沈櫻強硬地推了他一把。
“旺兒,來接人。”
“阿姆……”
這孩子怎么越大越粘人?小時候反倒不這樣。
第二日寅時,一家子又像前日那般送他。陳濟川望著他背影感慨:“只要能做個秀才,我老陳家就不一樣了。”
陳錦行淡淡勸他:“一個秀才而已,算不得什么,爹你別太激動了。”
說著,他伸手扶住他爹,叫他淡定。
沈櫻也道:“陳家能出個將軍這樣的英雄,早就不一樣了。你多顧著自己吧。”
知他前陣子病了一場,雖三年前就已經從朝廷辭了官,朝上還是有不少官員送了禮到陳府來,就連皇上也親自派了公公過來慰問,這已是天大的臉面。
這日門房又遞上來一道從京城來的帖子,沈櫻不認識這上面的人名,只喃喃念道:“謝清樾……”
陳濟川伸手拿過名帖一看,拍著大腿哈哈笑道:“老熟人了,京營神機營副將,管京畿防務的,這小子可比我家這兩個出息多了。”
沈櫻輕輕點頭,瞥了眼陳錦行:“哦。”
陳濟川回憶起往事,滔滔不絕道:“他剛進軍營時是我徒弟,能吃苦,對自己又嚴苛,我后來才知道,人家是頂頂的勛貴子弟,祖父是什么什么侯爺,父親又是什么尚書,哎呀文官的彎彎繞繞我搞不清楚。可你想想,人家是什么出身吶?真就一頭扎進神機營里,懂藏鋒又守拙,人前可謙遜著吶。”
看陳濟川對此人喜歡得緊,沈櫻暗道,幸好現在陳錦時不在。
沈櫻手按在陳濟川腿上,溫聲勸慰:“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這帖子上說……他下個月來金陵看望你。”
陳濟川“嘿嘿”笑:“來就來唄。”
沈櫻又問:“可需要我準備些什么?他愛吃些什么?用些什么?我總得把客臥收拾出來,再備個席面招待。”
陳濟川拉住她的手:“都蘭,還早,到了那時候再說。“
沈櫻點點頭,兩人閑聊了一會兒,陳錦時又提前回來了。
陳濟川差些又想打他,好歹把時辰熬夠再說啊。
陳錦時大馬金刀地往廳上一坐:“爹,等著當秀才老爺的爹吧。”
若是從前的陳濟川,高低要捧他兩句,可惜他剛剛收了謝清樾的信,現在頂看不上自家兒子。
他只“嘁”上一聲:“陳錦時,別牛氣,京城里十二、三歲做秀才的都有呢,像你這般年齡,做上舉人的也不是沒有。”
陳錦時穩了穩脾氣,耐心說道:“爹,你話不能這么說,我打小便像你,若不是因著我那從娘胎里帶的喘癥,我現在在軍營里也混出個模樣來了。讀書一行我雖不是神童,在書院里也算是佼佼者,你這般說話,實在傷兒子的心。”
陳濟川一愣,本想著兒子高低要跟自己大鬧一場,他從小最聽不得這話,卻沒想到他不僅不鬧,還跟自己心平氣和講起道理來了。
陳錦時朝他失望搖搖頭,又說:“爹,要是我阿姆,她絕對說不出這樣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