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櫻在一旁沏茶,耳畔落進他這句話,分明感覺到一道帶著鎖定感的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
她沒抬頭,指尖捻著茶葉,動作悠然地分茶、注水,動作悠然地沏好茶,騰起的熱氣浮在她低垂的眉眼前,給父子倆一人遞了一杯。
指尖握茶杯遞向陳錦時時,他握住茶杯的同時,用整個手掌握住了她的手。
同時他的眸子還死死地勾著他,帶著一種壓迫感,想躲都躲不開。
沈櫻不明白,他不過才剛剛長得比她高而已。
她渾身發緊,猛地抽回手,茶杯穩穩地落在了他手上,一滴未灑。
“阿姆,你說我說得對不對?”他執拗地追問。
沈櫻別開頭,避開那道緊鎖的視線:“我不知道,陳錦時。”
陳濟川笑著打哈哈:“行了,我不過說了一句玩笑話而已,都蘭一向溫柔和善,待誰都是一樣的,她也說不出損人的話來,又不是只對你一人寬和。”
他的目光始終黏在她身上,沈櫻有些不自在,卻仍若無其事地收拾茶具,偶爾與陳濟川閑聊兩句家常。
他后知后覺地回味著茶韻,輕聲道:“我覺得阿姆對我不一樣?!?/p>
他看著她的一舉一動。陳錦時學會了默默地觀察一切,而不是讓自己成為所有人的中心,她的中心。
他看到她的手撫上父親的胳膊,看見她為父親披上一件坎肩,再細心問他晚上想吃什么,昨晚睡得可好,諸如此的一連串細碎關懷。
陳錦時幻想著她的手再次撫上他的頭頂,自從她為他束過一次發冠,他的頭上就總有一種被她撫摸的感覺,揮之不去。
頭應當是很禁忌的部位,她手指第一次碰上去時,他不太舒服。
她將他的頭顱扶正,把他的所有發絲握在手中,好像她已經要完全掌控他了,像母親一樣?
他對此感到不安,更感到冒犯,可他渾身燥熱,好似有什么原則在被打碎……
想把頭拱到她手心下,蹭,再蹭。
這到底是……對他親生母親的背叛,還是……只怕更要被萬箭穿心,眾人唾棄。
他與她好似天生便隔著天長地遠的距離,一念之差,萬劫不復。
為什么會這樣呢?
明明她剛到他家的時候,所有人都巴不得他與她親近一些,再親近一些。
陳錦行從柜上回來后到他們跟前來請安,沈櫻問了他些柜上的事情,家里生意上大抵都是那樣,大房光靠陳濟川得的封賞也足夠一家子衣食無憂。
在沈櫻來之前,大房的生意都是虧損狀態,陳濟川沒空管,陳錦行有心管,那時卻沒多大的本事,陳錦時更是指望不上。
陳錦行微微躬身站在她身邊,垂著眼,聲音放得平穩又恭謹:“回阿姆,這個月上的清心丸果然走得快,鋪子里比上月多賺了三成?!?/p>
說著,他捧過一本線裝冊子給她,隨后站直,身穿青灰色直裰,脊背挺得筆直,笑意淺淡。
又說起二房的官司,上次陳錦時鬧過一場后沈櫻報了官,他之后便沒再管,交由陳濟川接手。雖證據確鑿,陳濟川還是往官府遞了人情,后續又讓陳錦行幫著奔走,請狀師、上公堂。
如今官司判了:二房輸了,二叔斷了根肋骨,得把定喘散的盈利全賠給大房,還要停業半年。
只是老太太從中和稀泥,說二房三房都靠著祖上傳下的醫藥行當吃飯,親兄弟該講情分,讓大房多讓讓。
陳錦行知道沈櫻心軟,便來請示她的意思。
陳錦行知道沈櫻心善又溫柔,向來得饒人處且饒人,心里便也揣了私心:若因著這事讓二叔記恨上自己,他往后在金陵的醫藥行當里只怕不好混。陳家是盤踞金陵多年的醫藥世家,老爺子又在二房養著,底下不知牽扯多少生意人情往來。
父親從武,弟弟從文,大房只他一人從醫,若是他在這條路走不通,這輩子豈不是完了。
雖是這樣想,但這件事情他還是沒有私下替沈櫻做決定,盡管她全權交給他來辦了。
聽到這里,沈櫻皺著眉頭道:“倒是我思慮不周了,這件事情不該叫你來辦的,你夾在中間,在那邊倒不好做人了?!?/p>
陳錦行頭埋得低了些,盡管他一直知道阿姆是個極好的人,他早知道阿姆心善,卻沒料到她能這般體諒他的難處。
他最終什么話也沒說,只要是她的決定,他都會照著辦,不會替旁人在她跟前求情。
陳濟川直接張口道:“都蘭,不必顧忌他們,事情按照你的想法辦就是了?!?/p>
陳錦時坐在椅子上,下頜線繃得緊緊的,眉頭擰成個疙瘩,一腳蹬在面前的小幾上,指尖敲著扶手,心里的煩躁“噌”的一下就上來了。
他擰眉看著沈櫻,她就是個包子,這事兒只怕要輕拿輕放了。
又看向陳錦行,別以為他不知道陳錦行心里在想什么,他要是陳錦行,這事兒壓根就不會到阿姆跟前來問,直接按照官府的判決處置便是。
陳錦行來問她,不就是打著她肯定會饒他們一馬的想法嗎?
陳錦行斂衽恭謹地站著,感覺到二弟白了他一眼,他回望過去,對方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他不動聲色地回過頭,等著阿姆發話。
“這樣吧……”
“沈櫻。”
沈櫻正要開口,陳錦時打斷了她。
她疑惑地看向他,陳錦時站起身,嗤笑了一聲,逐步向她靠近,直到身影完全籠罩了她,他擠過陳錦行,把他擋到自己身后,自己代替了他的位置。
與陳錦行的端正姿態比起來,陳錦時身上帶著股不羈的野勁兒。
“阿姆,陳錦行辦不了這事兒,我替你辦,我可不怕得罪人?!?/p>
身后,陳錦行微不可察地舒了口氣,悄悄退后一步。
沈櫻抬頭,陳錦時牢牢盯著她,仿佛她要是說上一句“要不算了”這樣的話,他立馬就會把她雙手箍住,抵在墻上教訓一通,指著她鼻子斥責她的軟弱性格。
她晃了晃腦袋,甩去這荒唐念頭。
她緩緩道:“我是說,要不這件事,我自己辦就好,不用你們摻和進來?!?/p>
若不是家中三個男人都十分熱衷于幫她這點小忙,她早就自己辦妥了。
陳錦時道:“不行,不看到他們家關門歇業我決不罷休。這件事情不能交給你來辦?!?/p>
陳錦時寸步不讓。
沈櫻覺得陳錦時對她有一點誤解,她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種人。
好吧,算了,無所謂他怎么想她。
數日后,院試復案放榜,沈櫻特地提前到官署門外的照壁處等著了,就連陳錦時本人也沒她這么積極。
照壁前早已擠了半條街的人,許多湊熱鬧的百姓,就算家里沒有學子參考,也要來看看街坊鄰居里誰家哥兒考上秀才了,這可是街坊鄰里的大事。
差役拿著木杖撥開人群,黃案由兩個書吏捧著。
從案首開始往上貼,人群開始往前涌,沈櫻被擠得往前趔趄了一下,視線從黃紙上逐個往下掃,眼看快到中段,還沒看到“陳錦時”三個字,心都涼了半截。
心底里暗罵:“陳錦時你個裝貨,又是提前交卷,回來時還跟個老爺似的。”
她踮著腳繼續找,前面已有中榜的人家興奮大笑,往后撤時踩了她一腳,她又是一個趔趄。身后忽然抵上來一塊“硬板”,她回頭一看,是陳錦時。
他臉色難看,兩條胳膊如鐵臂一般牢牢環住她,硬生生給她隔出一塊沒人挨得著的空間出來。
“沈櫻,等人少了再來看不成嗎?你說你跟著他們擠什么?!?/p>
沈櫻被他圈在懷里,稍稍松了口氣,心里安定了些,才又抬頭往上看。
差役還在繼續往后貼榜。
“我想著,我第一個看見你的名字,第一個回去跟你爹報喜,你爹多高興?!?/p>
陳錦時眉頭擰著:“你到底是為了第一個看見我的名字,還是為了第一個跟我爹報喜?”
沈櫻沒答話,繼續盯著黃榜挨個往下數。
“慌慌張張的,還沒找到?”
陳錦時不耐地仰頭去看。
沈櫻罵道:“要是這上面沒你,陳錦時,你等著挨打吧。”
沈櫻又往下數了兩行,赫然見著“陳錦時”三個字嵌在里頭,猛然扯住他胳膊道:“在這兒!第三十七名!時哥兒,你考上了!”
再定睛一看,總共才考上四十個人,她又驚又怕,轉身狠狠錘了他胸口兩下:“叫你下次還敢提前交卷,這上頭差點就沒你了!”
她眼睛亮得像含著星子,嗔怪的話里裹著后怕,那拳頭是使了勁兒的,她力氣不小,錘在他身上像砸在鐵墻上似的,陳錦時沒躲,垂眸看她,眼底也翻涌起笑意。
“怕什么?沒我就沒我唄,秋闈還要等明年,我就是明年再考秀才都來得及?!?/p>
“我是怕你爹等不……”話說了一半,沈櫻猛地住了口。
陳錦時抬手攥住她的拳頭,他掌心溫熱,指腹粗糲,輕輕一握就將她手攏在掌心里。
“知道了?!彼曇舻统粒斫Y動了動,又補了句,“這不是考上了么?!?/p>
沈櫻自知說錯了話,臉頰有些發燙,一時無言。
她抽回手,推著他往外走。
陳錦時仍舊拿雙臂護著她,直到走出人群。
走到空曠的街道上,沈櫻站定了,得以暢快呼吸,陳錦時笑著道:“秋闈還早,這下可沒我事了,不必整日催著我讀書了吧?”
沈櫻瞥他:“那你要做什么?”
陳錦時心道,當然是去挑戰黑鐵。
說出口的話卻是:“自然是幫著阿姆做事,你柜上若有什么需要幫忙的,隨時叫我?!?/p>
沈櫻抬步往回走:“我那兒沒什么需要你幫忙的。”
陳錦時跟在她身后走,指著街邊的糖葫蘆攤道:“阿姆吃不吃糖葫蘆?我給你買?!?/p>
沈櫻搖搖頭,繼續往前走。
他又指著賣珠花的攤子:“你多久沒買新首飾了?我給你買兩支新的戴戴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