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閉了閉眼,將臉埋進枕頭里,任由那股安心感漫上來,被溫柔托住的滋味,他貪戀至極。
盡管她剛剛還是一臉嚴厲,俯下身來時,卻驟然化開了眉眼間的冷厲,她的手撫上他的臉頰,柔聲問他:“時哥兒,你怎么樣了?好些了嗎?”
不知怎的,她的聲音他聽得不很真切。
“嗯。”他輕輕點頭,臉頰順勢在她的掌心里蹭。
她看他的樣子,好像還很虛弱,神情便更柔和了些。
“你今天不太乖。”
她的手要撤開,他側過頭,把她的手壓在他的臉與枕頭之間。
她一愣,手肘撐在床榻上,身體不由得俯下來,臉正對著他。
“你知不知道他們送你回來時,你的臉色難看成了什么樣子?”
他沒答話,他尚未完全恢復的精力,只足夠他全神貫注地看她,聞她。
“陳錦時,你真的把我嚇得夠嗆。”
她毫不掩飾自己對他的擔心,她知道他需要接收到這樣的情感。
陳錦時仍不答話,一雙眼睛只定定地看著她。
他兩只手上全是傷,沈櫻給他仔仔細細包扎了。
“你告訴我,你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這樣呢?”
她細細地、柔柔地問他。
她有著一雙秋水般的眸子,長長的睫毛。
琥珀色的透明瞳孔,若是仔細看,對著光看,能看到一點點藍綠色,像盛著水光的琉璃。
“你真的很不乖呢,以后不要再調皮了,好不好?”我真的……很為你感到苦惱。
他看著她的唇,如此的紅潤、柔軟,又是那樣意態溫軟的隨著話語張合,張合,張合……
他被她抱得從手指到脊椎都麻了,她沒有抱他,但他卻像是被她抱著一樣……她的氣味,她的聲音,她溫柔的溫度、柔軟的床……
她好溫柔,他魔怔一般生出一種沖動,想占有她的唇,說不清是想叫她閉嘴,還是干脆拿什么東西堵上……
“睡吧。”
她停止了對他的所有責備,然后抽回手,獨自到了外間睡下。
陰雨連綿的一日,陳濟川把三個孩子和她叫到跟前來。
沈櫻看著他的模樣,眼淚止不住在眼眶里打轉。
卻強忍著沒有掉落下來。
“將軍今日要說些什么?”
她坐在他床頭,那帕子給他抹了臉。
陳濟川交代的第一件事便是:“務必要將我與清螢埋在一起,她的墳冢旁,我當年特地給自己留了一塊兒地的。”
陳錦行與陳錦時都沒說話,沈櫻終于忍不住落了淚,握著陳濟川的手朝他點頭。
“將軍放心,都蘭會這么辦的。”
陳濟川努力抬手給她擦淚,聲音發顫:“我最對不起的就是你了,都蘭,你為我做了好多……”
沈櫻搖頭,頭歪著擱在他寬大的掌心上,“都是都蘭愿意做的,都蘭心甘情愿追隨將軍,為將軍分憂。四年相伴,都蘭已經十分心滿意足。”
陳濟川面上露出寵溺的笑:“都蘭別哭,你還年輕,日子還長,等我走了,你去過自己想要的日子,從今以后為自己活,我救的這條命,我說了算,都蘭,以后的日子,你一定要過得很好很好。”
沈櫻含淚笑著:“都蘭早已是死過一回的人了,這條命從前跟隨將軍,將來……聽將軍的,為自己活。”
陳濟川招手讓三個孩子過來。
“你們幾個跪下。”
兩個兒子,一個小女兒跪得板板正正。
“你們好好向阿姆磕頭,我沒別的遺言,我要你們三個,尤其是陳錦行和陳錦時,這輩子都要把她當做親生母親孝敬。往后無論她身在何方,你們都要成為她的庇護。”
聽到這話,沈櫻不住地搖頭,她哪里當得起這樣,她來到這里不過是為了報恩罷了。
陳錦行率先磕頭下去,磕得很干脆,陳錦云也跟著磕下去。
陳錦時跪得筆直,兩手捏拳,頂著陳濟川強硬的目光。
“怎么?陳錦時,你不樂意?”
陳錦時緊咬著牙關,脊背輕易不能彎下去。
陳濟川抄起床頭的棍子來想要打他:“你個逆子!你阿姆那么對你,要是沒她,你早就死了!”
陳錦時額頭上青筋凸起,陳濟川打彎了他的腰。
他俯地磕頭,顫抖著聲音叫了一聲:“阿姆。”
這聲“阿姆”實在象征著太多,他的呼吸又開始變得又短又急。
他不甘心吶。
起身時,許多事情都已經蓋棺定論,包括他與她的關系。
陳濟川的死訊很快傳開,陳家大房開始發喪。
陳家門楣一夜之間掛上了素白幡旗,風一吹,嘩啦啦地響。
沈櫻哭得肝腸寸斷,親手將陳濟川殮入棺槨,滿懷虔誠。
之后日日守在停靈的房里,念叨著草原上的舊事。府里的事,全靠陳錦行和陳錦時奔走。
陳興穿著孝服,在院里來回張羅,陳錦時站在靈棚角落,一身粗麻孝衣套在身上,顯得肩背更寬了些。
他很少掉淚,只是望著那口紅棺,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
垂眼掩住了所有神情。
日日夜夜跪坐在棺前的那道身影,瞧著清減了不少,兩只眼睛又紅又腫,不住地抽噎。
陳錦時面露煩躁,想干脆叫她別哭了,又覺得自己實在沒這個資格。
陳錦行的話不住地在他腦海中浮現:父親沒了,他在她面前算什么?
不相關的人罷了。
只怕她煩他都來不及。
正想著,陳錦行手上托著禮單進去,躬下身子與她說話。
她擦了擦眼淚,與他說起正事來。
陳錦時看得一怔。
沈櫻用袖口蹭了蹭眼角,撐著身子穩穩站起來。
“藥庫清點了嗎?”
她聲音有些啞,但只要一發話,便有那當家“主母”的威嚴在。
陳錦行在她跟前卑躬屈膝。
“已經清點過了,阿姆,這是新的賬冊,還有這些吊唁的禮,我都按品類歸置了。”
沈櫻接過禮單,指尖劃過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記住這些人情往來,更別提還有皇上送來的一份喪儀,更需要妥善歸置。
她點點頭:“你做得很好。對了,陳錦時呢?怎么沒見他?”
陳錦行回頭望去:“剛剛還見著他在門口站著呢,這會兒又不知上哪兒去了。”
沈櫻便道:“這里事多,先別管他了。”
陳錦行斜斜瞥了一眼門口的方向,聳聳肩,垂首無奈道:“只要他這陣子不闖禍,我就謝天謝地了。”
陳錦時背抵在墻上,冷笑了一聲,沒說話。
謝清樾剛回京不久,接到這個消息時心里一驚,又馬不停蹄地往金陵趕。
出殯的這日,陳錦行與陳錦時兩兄弟在前執幡引路,沈櫻將棺材送出了門,又倚在門框上哭了許久,她沒跟著上山去,只能在家里哭最后一次。
謝清樾幫著封土立碑回來,見她暈倒在府門前的地上,連忙上去扛人。
他寬肩闊背的,把人輕輕巧巧地就提起來了。
“沈姑姑,沈姑姑,你醒醒。”
“唉,晚輩失禮了。”
陳錦行和陳錦時還在山上收尾,連著親生母親一同祭拜,并未看到這一幕。
謝清樾把沈櫻扛到她的房間,又推了她兩下,見她絲毫沒有醒來的意思,只好先守著她。
府上現在一個人也沒有,空空蕩蕩的,他總不能把她一個人兒留在這里。
他望著床上的人,喃喃道:“你不會是一連哭了好幾日吧。”
見她臉頰通紅,又是一驚,道了一聲得罪,覆手上去摸了一下。
“壞了,這是在發熱。”
他心頭一緊,再顧不得許多,轉身就往門外走。
他大步穿過天井,直奔后廚,撿了柴生火,動作稍顯生澀,但在軍營里待慣了的,多少都會一些生火做飯的本事。
他又到陳家藥庫里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尋到一些熟悉的柴胡和金銀花,一邊熬藥,一邊燒些熱水給她。
他拿棉布浸了溫水擰干,回到房間,沈櫻還昏睡著,臉頰越來越紅了,嘴里還嚶嚀著身上難受的話。
他屏住氣,小心翼翼拿棉布擦她的額頭。
恰在這時,兩兄弟回來了。
陳錦行還算淡定,陳錦時一看見這一幕,他阿姆躺在床上,謝清樾這小子在她房間!還要摸她的臉!
他紅了眼,上去一掌搡開謝清樾:“謝清樾!你在做什么!”
盡管謝清樾一身肌肉如山,壯實得很,可沒做準備的情況下被同樣力氣不小的陳錦時這么一推,也往旁邊倒了倒,很快穩住身形。
他也不惱陳錦時,解釋道:“沈姑姑發燒了,我看家里沒人,才……”
說著,陳錦行從他手上接過藥碗,姿態比陳錦時禮貌多了,他頷首道:“多謝謝公子,是我們回來晚了,現在這里不需要你了,我們來就行,還請你稍稍出去些。”
陳錦時道:“你都多大歲數了,也好意思叫她姑姑,出去出去,你出去!”
從他手上奪過沾濕水的帕子,兩人一齊把他往外趕,接手了正在他手上的事。
陳錦時來到沈櫻床前,見她面露難受,心里也揪著疼。
“阿姆,是我。”
又扭過頭道:“陳錦行,你來給她把脈,然后去熬藥。”
陳錦行聞了聞謝清樾熬的藥,搖搖頭,這藥的確不行。
他來到床邊坐下,陳錦時從被子里掏出一根手腕交到他手上,陳錦行細細把了脈,便起身,點點頭:“知道了,我這就去給她熬藥。”
“唉。”陳錦時叫住他。
陳錦行回頭,看著陳錦時。
陳錦時道:“她病得嚴重嗎?”
陳錦行搖搖頭:“只是這幾日悲傷過度,累著了,尋常發熱,吃了藥就好。”
陳錦時埋下頭,輕點了點:“哦。”
兩兄弟配合著,一個熬藥,一個給她擦身子,狠狠關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