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錦時走后,陳錦行又過來請安。
請過安,兩人一同用過早膳,順便商量配藥的事情,“九珍丸”的炮制已提上日程,別的事都暫且擱后了。
此前沈櫻尋機與陳濟川說了此事,怎料陳濟川也是一笑而過,安慰她道:“便是你以后要出去開自己的鋪子,把這秘方拿去用也沒什么。都蘭,你從來都不是外人。”
盡管沈櫻這個名字正是陳濟川給她起的,但陳濟川總愛稱呼她的舊名“都蘭”。
“還差一味沉香,府上藥庫里的成色都差點意思。錦行,你去牽馬,咱們到柜上找找。”
陳錦行應了聲“是”,轉身去馬廄里牽了馬來,套好馬車。
沈櫻坐進車廂,陳錦行坐在前面趕車,車轅邊懸著“陳氏藥鋪”的木牌,黑底金字,在日頭下泛著光。
陳家大房幾間藥鋪的掌柜都對沈櫻很是敬重。遠遠見馬車過來,早有人迎上來擺好馬凳,揚聲吩咐:
“沈東家來了,都打起精神來。”
沈櫻剛來時,有幾個老一輩的掌柜對她不服,她在陳家的身份原有些尷尬。后來陳濟川壓下許多閑話,只說陳家的生意全交給她來照管,又把那幾個本就有二心的掌柜換了個干凈。
這些鋪子原是陳氏大族的產業,分到大房后,少不得要整治一番。陳濟川不懂醫,孩子們又小,便全權交托給沈櫻。如今這幾個掌柜,倒多是她親手提拔的。陳錦行跟著她學些經營之道,也是應當。
路上閑聊時,陳錦行道:
“阿姆像我這般年紀時,醫術怕是早已超過我許多了。”
沈櫻也不謙虛,點頭道:“你從小讀的是醫書,學的是理論;而我從小跟著家人四處行醫,草原上的病癥雜多,見得多了,醫術自然顯得高深些。錦行,你也不必急,在陳家年輕一輩里,你已算得上是佼佼者了,你很聰慧。”
相比之下,倒是陳錦時,才能還不顯,整日溜貓逗狗、舞刀弄棍。沈櫻也不急,她對他總是抱有幾分篤定。
兩人這三年來又吵又鬧,反而生出十足的默契。
沈櫻知道陳錦時無論嘴上怎么說,心里其實很在意她。她本不在意他如何待她,她只做自己分內的事情。可他若是念著她,時而關心她,她心里也會泛起暖融融的情緒,畢竟人都是講感情的。
此時兩人說起話來,她的聲音溫溫柔柔,像一汩溫暖的泉,直淌進人心里去了。
陳錦行不覺臉紅,低聲道:“阿姆過譽了,我還有許多要學的。”
“嗯。”
說話間又到地方了,陳錦行虛虛扶著她下車:“阿姆小心。”
酉時,天空染成橙黃,兩人忙了一整天,總算找到了成色合宜的藥材,趕著馬車往回走。
沈櫻身上出些汗,她在婁煩之地長大,金陵的氣候對她來說太過濕潤,她不很習慣渾身黏膩的感覺,唯一的好處便是,原本有些粗糙的肌膚,如今變得越來越柔嫩光滑了。
她搖著扇子,隨口抱怨:“怎的熱得這樣快,冬天攏共就沒幾日。”
陳錦行聞言寬慰:“阿姆,快到府了。”
“嗯。”
兩人回了府,沈櫻第一件事便問陳興:“二少爺回來了嗎?”
問一聲是她的習慣,也不是為了什么。
陳興回:“還沒有。”
她“嗯”了一聲,便回房歇著了。
剛坐下,陳興又來回話:“沈姑娘,二少爺被書院里的張先生扣下了,讓叫家中長輩過去領他。”
在一旁的陳濟川一聽,當下道:“這小子,又闖什么禍了?”
沈櫻攔住他:“未必是闖禍,時哥兒許久沒犯渾了,你別急,我去看看。”
沈櫻在陳家大房有些地位,這是公認的事情。除了鋪子里的掌柜們,書院里的先生們也認她,尤其是時哥兒從前在書院里犯了錯,一見著她就乖乖認錯。
沈櫻不把這個當成他真的屈服于她的威嚴在她跟前服軟,而把這個當成出門在外他給她的面子,這是兩人之間的默契,任何對錯等回了家再論。
想到這兒,沈櫻怕陳濟川脾氣一急起來,到了書院不給孩子留面子,便主動攬過了去接人的活。
陳濟川嘆道:“都蘭,你不必為他做到這份上,我去把他拎回來打一頓便是。”
沈櫻也說不清是為什么,許是念著陳錦時那些年給她暖過的被窩吧。
便婉拒了陳濟川的提議,收拾收拾,又叫人備了馬車往書院去了。
陳錦時此刻一臉不服氣,張先生看不慣他已久,此時把院長也請了過來主持公道。
“陳錦時,你自小失母,老夫不與你計較,你認個錯也就罷了。”
陳錦時兩手揣在胸前,哼笑一聲:“我沒錯,我為什么要認?”一臉的不羈。
原是他發現張先生在《十三經注疏》里的批注有所錯漏,偏不屑于悄聲告知張先生改正,一連幾日在藏書樓搜集了完備的論據,定要當著大家的面兒駁之。
書院里的夫子哪有受得了學生這般反駁的,張先生為了自己的尊嚴和臉面,當然就是死也要把他駁斥回去。
便請了山長和其他夫子過來評理,院長不可能為了一個學生駁夫子的面子,要是承認一個學生是對的,夫子是錯的,他明道書院還有臉再辦下去嗎?
現下便是幾位老儒皆圍著陳錦時講理,要證明他說的是錯的。
陳錦時是什么人?要他說自己是錯的,比張先生去死還難。
幾人爭持不下,院長只好放話逼他:“既然如此,我明道書院教不了你了,你回家自學去吧。”
陳錦時樂意如此,自己學就自己學,正要答應,他阿姆連忙從馬車上下來,連連擺手:“不可!不可!”
陳錦時兩目一瞪,誰去把沈櫻叫來的。
“汪山長,改日請到舍下坐坐,有什么話跟我說。”
陳錦時拉住她,蹙眉道:“阿姆,跟他們沒什么好說的。”
沈櫻柳眉倒豎,在看向他的一瞬,眉眼卻平靜下來,只余一片冷厲。
陳錦時不敢惹她,心里又信她幾分,便松了手,任她去交涉。
待沈櫻弄清楚前因后果,陳錦時挺直了腰背,他相信他阿姆不會認為是他的錯。
沈櫻沉吟了片刻,當即決定向張先生賠禮。
“是陳錦時的……不是,我回去定會好好教導他。”
“阿姆——”
汪山長對沈櫻原有幾分敬重,這位雖不常給人看診,但醫術在金陵卻是排得上號的。
“既然沈姑娘都這么說了,我們幾個老儒,也犯不著跟個學生計較。還望沈姑娘領他回去好生教導。陳錦時,好好與張先生道個歉,承認你錯了,此事就揭過。”
沈櫻悄然蹙起眉頭,這幾個老東西也真是,她愿意稍稍退一步,替他道個歉,雙方把事情壓下來便是最好的,這老東西竟想讓陳錦時承認自己錯了,這只怕不可能了。
如她所料,陳錦時會把事情會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沒錯!這學我不上了便是,跟他們沒什么好說的。你,帶我回家!”
沈櫻聞言不動,她面不改色地看著幾位老儒,要么鬧大,陳錦時被黜退,張先生也高低要落個名聲受損;要么雙方各退一步,她替陳錦時道歉,陳錦時不認錯。
陳錦時又拉了她兩把,他氣得要死,這蠢女人,他再也不理她了!
縱然他再氣,再旁人面前,他也不會直呼她名,盡管磨著牙狠狠叫了好幾聲“沈櫻”,說出口的話仍是:“阿姆,走吧。”
眼前幾位并不打算退步,老學究的自尊心是極強的。
沈櫻又能怎么辦呢,她太知道了,陳錦時絕不可能認錯的。
她在他的拖拽下,慢慢斂了眉眼,與他上了回家的馬車。
兩人在車廂里對視無言,半晌,她斥道:“陳錦時,你到底知不知道被明道書院黜退意味著什么?”
陳錦時心里失落,望向窗外,沒所謂地聳聳肩:“沈櫻,我自己能考上。我答應你,二十歲之前站到金鑾殿上去,要是做不到,我下半輩子任你驅使,給你當奴才都行。”
沈櫻道:“我從來不是質疑你的本事。就算你考上了,做了進士,你可知道每三年就有兩三百人能中進士?有哪些能留京畿,哪些能進翰林院,又有哪些被下放到府縣?一輩子也不會被上面的人再想起來。明道書院的學子遍天下,是金陵最好的書院,背上這么個被黜退的臭名聲,你以為對你有什么好處?”
陳錦時微微蹙眉,腦袋別向另一頭。
“阿姆,我沒做錯什么。”
他緊抿著唇,脖頸微微梗著,天生的犟種,沈櫻從他的背影里看出些委屈來。
她伸出手,搭在他的肩上。陳錦時沒有預料到她的觸碰,微微瑟縮了一下,眼底閃過一絲煩躁,想把她的手揮開,終究是舍不得。
是阿姆的安慰啊,她老說他長大了,再不同他親近,連她的房間都極少讓他進,她的床也不讓他上了。
她開口,反復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沒錯。”
張了張嘴,知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只有把人領回去,學不上就不上了。
她不可能會去指責他的沖動無知,同樣的,她也不會對他的人生負責,只是多少感到有些惋惜罷了。
“沒事了,陳錦時,回家吧。”
她撤回手,陳錦時感受到肩上一空。
她能感受到他還在暗暗地生著悶氣,在生她的氣。
她沒管他,兩人在狹窄的馬車車廂內晃晃悠悠。
他突然扭頭。
“沈櫻,不管誰對誰錯,你永遠只能是我這邊的,因為你是我的……”
她每一次用這種無話可說的眼神定定看著他,都像是無形的鞭子一下下抽他。
他聲音漸漸熄了,這是她對他無聲的訓-誡,他一下子知道,不該再對她說什么了。
事情到此為止。
陳濟川見兩人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地回來,當即黑了臉:“陳錦時,你又闖什么禍了?”
陳錦時沒搭理他,自顧自回了房。
陳濟川又望向沈櫻,蹙眉道:“早說你不該去,我去就行了,倒把你又氣了一場。”
沈櫻無奈嘆了聲氣:“沒什么,將軍,你沒去也是一件好事,不然我真擔心你這身板子遭不住。”
陳濟川臉色一變,面露委屈:“都蘭,你怎這么說我。”
她搖搖頭:“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兒子被明道書院黜退了。”
“什么?!”
她忽略了身后中氣十足的暴怒,她想,如果陳濟川要去揍陳錦時,她是不會攔的。
后院里鬧了半宿,沈櫻懶得去管,心里卻到底有些心疼他,索性蓋上被子早早睡了。
接下來幾日,陳錦時果然不是個省油的。他沒學可上了,倒把明道書院張先生的名聲攪臭了。他整日在外宣揚自己被退學的事,這非但不是丑事,反倒被傳成了“是非分明”的佳話,市井里夸他“不畏強權”的人不少。
只是,這人還跟她生著悶氣呢。
沈櫻知道,他氣她關鍵時候沒有堅定站在他這一頭。
要說后悔嗎,倒真有幾分。早知道事情最終還是鬧成這樣,她何苦對那汪山長賠禮呢。
她暗暗發了個誓,要是再管他的事,她就狠狠扇他兩巴掌。
好在陳錦時沒氣多久。過了兩日,他笑呵呵地回來,湊到她跟前:“阿姆,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沈櫻正翻看著蘇蘭舟替她打聽的鋪子消息,頭也沒抬:“什么事?說。”
陳錦時端起她面前的茶杯,牛飲而盡,在外面奔波了一日,渴死他了,以至于他完全忽視了沈櫻那雙波濤洶涌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