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先生被明道書院除了名,如今他名聲比我還臭?!?/p>
沈櫻翻看的動作頓了頓,只覺一陣心梗,好家伙,他倒也知道自己現在名聲臭。
她抬眼,無言地看他,陳錦時咧開嘴笑得張揚,眼睛里發著光,瞳孔里倒映的全是她。
“阿姆,還有一樁,汪山長又遣人來請我回去上學,你說我回是不回?”
沈櫻倒吸一口涼氣,伸手捏著他臉道:“有這好事,你偷著樂吧,還問我?!?/p>
陳錦時一笑,露出一點虎牙尖,把她捏在他臉上的手摘下來,握在掌心。手肘抵著她跟前的桌案,兩人距離驟近,視線恰好平齊。
趁她不注意,他撩起她肩頭搭著的一根發辮,繞在指尖轉圈,此時也不看她了,看著那根轉圈的辮子。
慢悠悠地說道:“阿姆,這次你好像不得不承認,你做錯了?!?/p>
沈櫻一時沒吭聲。
他揚起眉梢,把她手拉著,用鼻尖輕輕蹭著她手背,明明說著指責的話,卻做著討好的動作:“阿姆,你那日不該不站在我這一邊的。你承認吧,陳錦時從來就沒叫你失望過,你這次的行為,就是你錯了?!?/p>
沈櫻拿回被他繞在指尖的發辮,仍不吭聲。
陳錦時又湊近了些,額頭差些抵上她的,鼻尖相觸,他眼睛定定望著她,叫她避無可避。
“沈櫻,你這次得答應我,以后永遠要站在陳錦時這一頭。永遠,聽見了么?”
沈櫻本想說,她不算他的什么人,不過是想盡量想擺平他惹的麻煩,不至于辜負將軍的托付罷了。
可他好霸道,竟然想讓她無條件以后永遠站他這一頭,無條件信奉他的道理。
奇了怪了,明明只是個小她八歲的男子,他的注視卻像一雙手,將她牢牢攥住了。
“阿姆,陳錦時不會辜負你,并且愿意原諒你這次的‘背叛’,聽明白了嗎?”
他雙手支在她的椅臂上,忽然俯身,由上而下看她。渾身透著不容反抗的侵略性。他把她這次替他賠禮道歉的行為視作一種背叛,沈櫻覺得他很不講道理,她明明是為他擺平麻煩。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認可了。好了,該你夸我了。”
沈櫻再次抬眸看他,他又俯下身,將雙眼移到與她平行的位置,扯起嘴角笑得溫順。只是眼底的意味并未掩蓋他霸王混球的本性。
“夸你什么?”沈櫻挑眉反問,語氣稍微有些冷。
“夸我勇敢、正直,還聰明?!?/p>
沈櫻眼神定定看向他,微冷,而他一如既往的堅定,兩人對峙片刻,她神情柔軟下來,呼吸了幾下,正式說道:
“首先,陳錦時,我答應你,以后無論發生什么,我都會無條件站在你這邊;
其次,你這次做得很好。”
話音剛落,她便看見他的神情一下子變得溫順又乖巧,像極了從前偶爾露出的模樣,他不常是這副表情,但給她暖被窩時便是這樣的表情。
“阿姆,你抱我一下。”
沈櫻拒絕。
他耍賴:“阿姆,你都許久沒抱過我了?!?/p>
他故意做出楚楚可憐的樣子,像她幼時在氈帳里養的小奶狗。盡管沈櫻無數次告訴自己,別信他,他的真面目就是條齜牙咧嘴的獵豹。
眼神專注,鎖定目標便蓄勢待發,動作從容且優雅。
例如此刻,頭軟乎乎地往她懷里一倒,她竟做不出推開他的動作。
咬咬牙,罷了,僅此一次,算她給他的補償。
阿姆是一個很好的人,可惜他清楚的知道,不止他一個人在得到她的好,她溫暖的胸脯和腹部,哥哥也曾埋進去過。
不僅如此,她對父親、妹妹,家里的每一個人,都好得不得了。
他此時臉貼著她的腹部,被柔軟和溫暖包裹著,呼出熱氣,心里發酸地想,要是阿姆只屬于他一個人就好了。
他猛吸了一口氣,深深地陶醉著。
從他第一次被她攬進懷里,頭埋進她胸脯時,不愿承認的是,他已經迷戀上了這種感覺。
陳錦時如常上學去了,沈櫻總算松了一口氣,正式約了蘇蘭舟出門看鋪子。
陳濟川對她此舉毫無意見,還多有鼓勵:“都蘭,若是缺銀子,盡管從賬上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沈櫻手上的確缺些銀子,不過這三年她幫陳家打理生意,賺得不少銀子,她花起來倒也不覺得違了原則。
便點頭道了謝:“我會的,將軍?!?/p>
這個家里只有他們二人還在互相稱呼“將軍”和“都蘭”,仿佛這般稱呼時,二人就能短暫回到過去在草原和沙場上的日子。
人年紀大了總愛懷舊,沈櫻也不介意短暫被他拉回去那么一瞬,同樣的,她也知道,如今身體已經不再強健的將軍也很喜歡她這樣稱呼他,仿佛他隨時還能提槍上陣,大殺四方。
蘇蘭舟一早在陳府門外等她:“按你說的價錢,我托人找到了好幾家要出讓的鋪子,咱們挨個去看?!?/p>
沈櫻點頭,得了將軍的話,她如今手頭更寬裕些了。
“原想先租一間試開張,如今不缺銀子,不如直接買下來。
蘇蘭舟也替她高興:“這樣最好。”
沈櫻不是喜歡糾結拉扯的人,與蘇蘭舟在街上逛了一圈,該看的都看過了,直接挑中了西街一處臨街的老房。
一整條街都是鋪的青石板路面,隔壁是間老茶館,來往多是街坊熟客,透著股踏實的煙火氣。沈櫻很喜歡這種感覺。
蘇蘭舟做事也利落,當天便請了前東家過來簽了店契。
沈櫻踩著木梯爬上二樓,推開吱呀作響的窗,窗外是一顆老槐樹。
蘇蘭舟靠過來,挨了挨她的肩:“我就喜歡你身上這股爽利勁兒。說起來,你家那小子如何了?還是那么討人嫌?要我說,他要再不聽話,一巴掌扇過去便是?!?/p>
沈櫻笑道:“我脾氣倒也沒那么大。”
“不說他了,你這鋪子缺個掌柜,要不要從我家給你調一個可靠的過來先用著。”
沈櫻搖頭:“不用,我有人手。”
蘇蘭舟點頭:“也是,陳家藥鋪里有幾個小伙計是你一手帶出來的,把他們支過來升為掌柜也就是了,省得再費心。”
沈櫻本還覺得這樣做不太符合規矩,但既然將軍從不把她當外人,她自己也有些嫌麻煩,那幾個伙計又完全聽她的,省一事也好。
她自掏銀子,再給陳家缺人手的鋪子補幾個小工便是。
鋪子還需翻新,再懸塊新牌匾。沈櫻與蘇蘭舟正說著,樓底下傳來幾名學生的笑鬧聲,算算時辰,正是明道書院下學的時候。
這鋪子恰在從書院到陳府的路上。沈櫻支著身子往下看,一眼便瞧見站在人堆里的陳錦時,被眾人圍著,正眉飛色舞地說他如何把張先生“趕”出書院的事。他真是好大的風光。
走到半路,過了岔口,陳錦時揮別同窗,往另一個方向去了。沈櫻收回視線,放下窗戶。
他去的是城外演武場的方向,怕是又手癢了。
“待會兒去香滿樓吃八寶鴨,如何?”
沈櫻神色有些懨懨,一時沒有答蘇蘭舟的話。
蘇蘭舟推了她兩下:“喂,你想什么呢?要不要把錦云叫出來,好久沒見那個小粉團子了,姨姨都想她了?!?/p>
沈櫻回神,笑得溫柔似水:“好啊,我叫車夫回去說一聲,咱們一會兒就去把她接出來。”
陳錦云就是只浸了蜜的雪團子,沒有一處不好的。平時既不叫沈櫻操心,又會討她歡心,一聲甜甜的“阿姆”叫著,沈櫻都有些受之有愧。
蘇蘭舟道:“真不知陳家夫婦兩個是怎么生出這截然不同的三個孩子來的,嘖。”
兩人搭著馬車到了府門前,奶娘已牽著陳錦云候著了。
陳錦云年紀不算小了,不需要奶娘寸步不離,沈櫻便招手打發奶娘回去:“回去吧,我帶她玩會兒?!?/p>
奶娘也沒什么好不放心的,沈姑娘是這個家里最靠譜貼心的人兒了。
“沈姑娘慢些?!?/p>
沈櫻手掌著馬車廂柱,攏著簾子好讓陳錦云自己爬上來,她隨意朝奶娘點點頭:“放心。”
待陳錦云鉆進車廂,她放下簾子,蘇蘭舟早已把小粉團子抱到腿上去了。
“噯唷,你現在怎么這么沉了?”
陳錦云有些不好意思:“蘭舟姐姐,我已經學著繡帕子上的花兒了,不是小孩子了?!?/p>
沈櫻嗔她一眼,伸出食指撓了撓她鼻子:“嘴怎的這么甜,管我叫阿姆,管她叫姐姐?”
陳錦云更不好意思了,軟軟叫了聲:“阿姆姐姐。”
蘇蘭舟卻道:“學什么繡花兒?你讓她學的?”
她看向沈櫻,沈櫻忙搖頭:“我自己的針線都是個半吊子,讓她學什么呀,想是她身邊的嬤嬤們攛掇的,女孩子在家里閑著也是閑著,學著做針線總比虛度的好?!?/p>
蘇蘭舟道:“別學繡花兒了,叫她到你店里去幫著跑腿兒,學著做事情,女孩子家,不能整日悶在家里。”
正說著,馬車便到了香滿樓門前。
伙計迎上來,兩人要了個靠窗的桌子。
三人坐下,只吃飯不喝酒,順帶談些事、兩個女人在醫術、生意上,有說不完的話,偶爾調侃幾句陳錦時當做調劑。
沈櫻接了剛才的話:“那也得看她爹同意不同意,我可做不了主?!?/p>
她來金陵之前原也不會做針線,后來想學,才慢慢學的。
她覺得金陵的女人有股靜態之美,而她從馬背上下來,慢慢習慣了坐在房中繡花,性子也磨得溫柔了些。
再烈的馬,也會在她的鞭子下乖乖臣服,可這細巧的針,稍一用力便折了,十分磨人的性子。
日子久了,她偏要跟那塊柔軟的絹布較勁,維持這種靜態不是怯懦,反倒是一種向內生長的力量。
陳錦行從柜上下值,聽家里伙計說起沈櫻把陳錦云帶去香滿樓吃飯了,他收拾收拾,也往那兒去了。
沈櫻見他來,笑著招手:“快來,正說菜點多了吃不完呢,你來得正好?!?/p>
陳錦行分別朝沈櫻和蘇蘭舟行了一禮,自然而然地坐下。
他與沈櫻是一家人,沈櫻與蘇蘭舟是好友,彼此間也沒什么客氣的。
他一來,沈櫻也不瞞他什么,便把自己盤下鋪子的事情說了。
“就叫‘沈氏藥鋪’如何?”
她的醫術原在某些偏門方子上,正兒八經給人把脈看診反倒不是最擅長的,何況她也沒那個功夫日日坐診,便只打算做藥材生意,給人看看方子,賣些藥材和丸藥。
蘇蘭舟搖頭:“這個名字不大氣,該叫‘沈氏藥局’?!?/p>
“那么個老小的鋪面,掛這么個牌子,恐怕有些招笑?!?/p>
蘇蘭舟問陳錦行:“陳大,你覺得呢?”
陳錦行不大習慣蘇蘭舟這樣稱呼他。
若非阿姆的關系,她斷不該以長輩口吻叫他。但他向來是君子姿態,不與女子計較,對沈櫻更是敬重,便答道:“我覺得‘沈氏藥局’好。阿姆醫術高明,又有手段能力,往后定能把藥局越開越大?!?/p>
陳錦行把沈櫻哄得很好,幾人高高興興吃了頓飯。
這邊,陳錦時在演武場酣暢淋漓打了幾場,連軍中訓練有素的士兵也被他打得趴下。幾人起哄:“不愧是陳將軍的兒子!陳錦時,我們派黑鐵出戰,你若是能打贏他,我們便服你!”
“黑鐵”是營里一尊悍將,之所以叫黑鐵,是因為他整個身軀就像塊從山巖上鑿下來的黑鐵。
赤膊,肌肉虬結,脊背呈古銅色,幾道深淺不一的傷疤橫亙其上,正兒八經從戰場上下來的。
他赤手空拳,吼道:“哪個是陳錦時?出來受死!”
陳錦時捂著胸口,肺部收緊,感覺稍微有些喘,他擺了擺手,決定歇會兒。
便有人喊他:“別慫啊,陳錦時!都說虎父無犬子,你坐下算什么?娘們兒兮兮的?!?/p>
“陳錦時,你跟陳大可不一樣,陳大瞧著細皮嫩肉,文縐縐的跟個小白臉兒似的?!?/p>
話說著,場上哄堂大笑。
陳錦時向來禁不得人這樣激,更禁不得人拿他跟他哥比,在學業上他尚且算得上一事無成,從武之路又被他父親明令禁止,在家族里倒不如他哥露頭了。
就連沈櫻那女人也常常叫他跟他哥學學:“你乖些,學學錦行,他多讓人省心。”這話他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
他摁了摁胸口,仿佛這樣就能將逐漸收緊的肺部聽話,叫他暢快地吸進空氣,支撐他再打一場。
他把拳頭舉起,抵在額前,眼神如隼。
“這局我要是贏了,勞煩各位在外好好傳一傳我陳錦時的名頭!我陳二不是什么靠家里生意混飯吃的廢物,更不是見了硬仗就縮脖子的軟蛋!”
黑鐵瞪著他,已經起勢,像頭被激怒的野牛,眼里毫無世俗情緒,只有沖撞的目標。
有人提醒:“這是陳將軍的兒子,黑鐵,你悠著點,別真把人給打廢了?!?/p>
黑鐵一個字也沒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