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櫻瞥他一眼,拉住白掌柜道:“你別生氣,他就是這個性子?!?/p>
白掌柜笑著應了,表示理解:
“沈姑娘辛苦?!?/p>
天黑之前,她領著他回去,陳錦時絮絮叨叨給她講著今日學堂上發生的事。
沈櫻應得不很殷勤,只時不時地“嗯”一聲,但都聽進去了。
“對了,牛舌餅,是你專門給我買的嗎?”
繞來繞去還是回到這個問題。
沈櫻無奈點頭:“是,拿回房吃吧?!?/p>
秋去冬來,原本要喜氣洋洋準備過年的事情,陳濟川卻突然病倒了。
沈櫻原本在金陵城內替陳錦行見了幾家夫人,只要現在定下親事,過兩年等他及冠,正好娶進門。
這天,沈櫻端著藥碗從陳濟川房里出來,將軍身體情況不大好,她臉色也不好看。
陳錦行找上了她。
“阿姆,趙家……還是算了?!?/p>
沈櫻問他:“怎么了?可是不喜歡?還有幾家小姐……”
“不是?!?/p>
陳錦行打斷她。
“我還年輕,又是男子,此事不必急于一時,小姐卻耽誤不起,還是等一切塵埃落定再說吧?!?/p>
陳錦行話說得委婉,沈櫻卻懂他意思。
誰也不想面對這件事,卻又不得不面對。
就連一向愛蹦跶的陳錦時,這些日子都安分了,日日把自己關在房里讀書,說要考個秀才給他爹看。
沈櫻也盡量把店里的事情都推給了白掌柜,一心一意侍奉在陳濟川床前。
“將軍,我新配的藥,你試試?!?/p>
陳濟川道:“都蘭,你別忙活了,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p>
沈櫻卻從沒放棄過,一日一日地調整方子,日復一日地給他端上新藥。
陳濟川心疼她,也珍惜她的苦心,只要是她熬的藥,再苦,再古怪的氣味,他也會端著喝下。
“這次又是哪兒來的偏方?怎么喝著有股馬尿味兒?!标悵ㄟ屏诉谱靻柕?。
沈櫻當真正兒八經給他回答了:“我在一本蒙文古書上看到,馬尿能打通經脈,去腐生肌,止膿活血。你真別嫌它,萬一有用呢。你放心,我煮沸過的,又細細打磨了藥性,重新擬的方子?!?/p>
陳濟川一碗藥剛下肚,聽了這話,重重咳了兩聲。
雖然很想吐出來,看著都蘭擔憂他的神情,他還是安慰她:“說不清真有用呢,我胃里燒得慌呢。”
過了兩日,他與她說:“我這兩天好像精神一些了,都蘭,還得是你?!?/p>
沈櫻往他后背塞了個墊子,扶他起來坐會兒。
“精神些了就好,好好把這個年過了,時哥兒就要去考試了?!?/p>
陳錦時正用功苦讀之時,沈櫻敲了門進來。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進他的房間。
陳錦時沒抬頭,還以為是旺兒,囑咐了一句:“旺兒你先睡吧,我這兒用不著伺候了?!?/p>
卻聽見那人還是走了過來,他眉頭微蹙了一瞬,又展開。
他分得出是誰的腳步。
沈櫻往他手邊放了一雙鞋。
陳錦時一愣:“阿姆?!?/p>
拿起鞋細看。正是他之前見的鞋面花樣,只是從薄款改成厚款,里頭嵌了厚厚的羊絨,尺寸也加大了,顯見得是這幾日抽空做的。
“阿姆,我還以為你當真不給我做任何東西了?!?/p>
沈櫻見他這樣高興,心里一軟,忍不住說了幾句好話給他聽。
“我看你讀書這么刻苦,也怕你冬日腳冷,時哥兒,阿姆怎會不念著你呢?”
陳錦時又長高了一些,聲音添了幾分冷寂,面部輪廓沒有之前那么圓潤了,略顯得有些生硬。
當他直視她時,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眉目間地攻擊性與兇性。
只是當他撞進她的眼里,兇性與攻擊性都會褪去,轉而變得有些可憐,有些祈求她的愛憐,她將此理解為一種撒嬌。
她有些抵抗不住他這般視線,便挪開眼,又多囑咐了一句:“將軍這幾日身子大好,你只管讀你的書,家里的事情有我與錦行操心?!?/p>
陳錦時原本沒什么,聽她說起她與陳錦行,他便急了。
“阿姆,我也可以替你操心?!?/p>
她站起身,見他望著頭這么說道,一時沒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我知道,只是暫時還勞動不了二爺你,乖乖讀你的書吧?!?/p>
她溫熱的手掌一覆在他的臉上,他便瞬間消解了所有脾氣和無理取鬧,眨了眨眼,軟下來:“好吧。”他的睫毛很長,眨眼的動作帶著點黏膩的乖巧。
年關將近,沈櫻在府里上下忙碌,與陳興媳婦商量。
陳錦行道:“今年簡單些過吧,不必要鬧出太大的聲勢來?!?/p>
原本過年主要也是回二房陪陳家老太爺和老太太過。
沈櫻的意思卻是,大房里,也得請戲班子和鑼鼓班子來唱一唱,再買些鞭炮來放一放。
“至于祭祖和年夜飯,你們回二房去了,我自個兒在這兒待著還想要個熱鬧呢?!?/p>
陳錦行便笑:“哪能不讓阿姆你熱鬧呢,提前把席面訂好,我們晚上回來了陪著阿姆吃便是了?!?/p>
沈櫻點頭,又開始籌備起要送往各處的年貨來。
孝敬到二房老太太那兒的,時哥兒他們的親外祖家江家的,將軍從前的老友、上司,時哥兒書院里的先生們,陳家生意上合作的各位東家、掌柜……
陳錦時看她忙得厲害,勸她道:“你管他們做什么?隨便送些禮對付對付就是了。”
沈櫻擺擺手:“你不懂就別摻和?!?/p>
老太太那兒年夜飯的請帖下來,沈櫻拿到手里一看,特意寫上她,叫她一起過去吃。
沈櫻覺得自己只算是大房的人,并不算陳家大家族里的人,每次都沒去。
這次老太太專門請了,還說,要她“務必賞臉”,她一時倒不好拒絕了。
正猶豫著,陳錦時最看不得她蹙眉,便對她道:“你不想去就不去,我去跟我祖母說。”
沈櫻看著他:“你能說什么?說我不想去?”
陳錦時搖頭:“我還沒那么蠢,就說你要回你自個兒家過去唄?!?/p>
沈櫻無奈:“我家離金陵遠著呢,你知道我家在哪兒嗎?”
“你外祖家不是京城人嗎?”
沈櫻愣了半晌,自己都快忘了這茬了。
她母親遠嫁至樓煩,與外祖家早沒什么聯絡了。
陳錦時又道:“只是做個借口而已,又不是讓你當真去找他們?!?/p>
沈櫻瞅了他兩眼,他兩手抱胸,她不讓他進來,他便倚在門框上,吊兒郎當的姿態。
她忽然興起,問他:“時哥兒,你想不想學醫?”
陳錦時頓時搖頭:“不想,我爹說了,我哥從醫,我從文,你別想拉著我學那玩意兒?!?/p>
沈櫻稍稍有些遺憾,陳錦時聰明又講義氣,若她能有這么個徒弟,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做他阿姆沒辦法做一輩子,一想到過不了幾年就要離開他了,她心里還怪不舍的。
最終,她依了陳錦時的法子,以“回外祖家”為由推了老太太的邀請,實則除夕當晚哪兒也不去。
年前幾日,也不知是不是那馬尿起效果了,陳濟川的身體好轉了許多,甚至能站起來走兩圈。
府上自然是一派喜樂。
陳錦行與陳錦時商量準備著要帶上陳錦云往他們外祖家去一趟,他們母親不在了,這一趟更不能少。
沈櫻早給他們備好節禮,江家離陳家有大半日距離,三人明日才回得來,沈櫻囑咐了許多,陳濟川坐著輪椅跟在后面。
“一路小心,照顧好妹妹?!?/p>
陳錦行朝她頷首行禮:“阿姆放心,回去吧?!?/p>
陳錦時穿著她新給他做的鞋,朝她道:“沈櫻,這兩日你就別去柜上了,沒我去接你,去了也要趁天亮早些回?!?/p>
沈櫻朝他擺擺手:“知道了。”
陳濟川指著他鼻子罵道:“小兔崽子,又怎么稱呼你阿姆呢?”
三人一走,府上一下子清凈了下來。
沈櫻每日陪著將軍喝茶聊天,兩人倒也格外自在。
午后兩人散步出來,在園子里擺上茶點坐了,陳濟川把一條手臂癱在圓桌上,沈櫻安下心給他把脈。
把了足足有一刻鐘,陳濟川問她:“如何?是不是回光返照了?”
沈櫻無奈搖搖頭:“放心吧,還能活?!?/p>
“還能活多久?”
沈櫻埋頭琢磨方子,提筆寫寫畫畫的,陳濟川偷偷看去,就怕又有什么古怪玩意兒。
“還能活……十來年?”
陳濟川嗤笑一聲:“我才不信,都蘭,你就會哄我高興?!?/p>
卻說陳錦時與陳錦行這一行人,雇了兩個馬夫,給陳錦云帶了個奶娘,再有一個旺兒,便沒有其他隨從了。
路走了一半,陳錦行一路無話,陳錦時也不是多么高興的一張臉,唯有陳錦云還無憂無慮。
她對母親的印象本就不多,這時候,陳錦時和陳錦行難免都陷入了對親生母親深深的思念之中。
話多好動如陳錦時,此時也一路保持沉默,望著窗外發呆。
狹小的車廂內,時不時地發出一聲唉嘆。
“陳錦時,我還以為你早就忘了咱們母親了?!?/p>
陳錦時瞪他:“說什么呢你?!?/p>
陳錦行略微垂眸,看向他腳上那雙鞋。
“你待她有些親密得過了吧,陳錦時,你真就這么缺媽嗎?”
陳錦時垂頭,看著腳上的鞋,穿上這鞋回外祖家的確有些過了,不過他早已弄清楚了,父親與阿姆不是那般關系,也沒有那種意思,他穿這鞋不代表對自己母親的任何不尊重與背叛。
他哼笑一聲:“陳錦行,我不是你那種冠冕堂皇之人,少假惺惺了,平常你待她比誰都恭敬,是不是我有鞋你沒鞋你心里不舒服了?”
陳錦行挺直脖子道:“我只是做我應該做的事情,陳錦時,是你超出了?!?/p>
為她一雙鞋難過或是高興成這樣,陳錦時實在是對弟弟感到很不解。
陳錦時道:“陳錦行,做人怎么可能沒有感情呢?再說了,你不也把家里‘九珍丸’的秘方告訴她了?”
“那是因為我信她的人品。”
在陳錦時看來,兄長實在有些冷血過了頭。
在陳錦行看來,陳錦時的感情沒出息又沒道理,遲早要出大事,一般男子長他這么大,也沒這么依賴母親了,陳錦行總覺得有哪里怪怪的。
“那我問你,阿姆將來會離開我們家,會成婚、生子,會有她自己的家,不會照顧你一輩子,難不成到時候你還要去與她的親生孩子爭寵嗎?”
陳錦時哼笑一聲:“當然不會,到時候我就是幫她照顧孩子又如何?她成婚了,她丈夫我也照樣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