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晃,十日后。
賓夕法尼亞州費城,獨立廣場-柯蒂斯中心大樓,《星期六晚郵報》編輯部。
主編辦公室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韋斯利·溫斯特坐在寬大的辦公椅上,中分發型梳理得一絲不茍。面前光亮的紅木桌面上,攤著一本最新發行的《大西洋月刊》。
攤開的頁面上赫然是來自“恩尼·里瑟”的回應文章——【致《星期六晚郵報》:來自塵埃的證詞】
他已經閱讀完了這篇文章,此時抽著雪茄,有些驚訝于這篇文章的言辭犀利。
“瓊斯!”韋斯利·溫斯特喊了一聲。
片刻后,一個蓄著胡須、戴著金屬框眼鏡,氣質看起來嚴肅、專注、略帶學究氣的助理編輯走了進來。
“溫斯特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助理編輯瓊斯一邊走來,一邊抻著西裝下擺,讓自己時刻保持得體、紳士。
作為《郵報》的評論主筆,他反倒是更像一位高效的經理人,而非充滿激情的知識分子或藝術圈人士。
“看看吧,《大西洋月刊》的臨時增刊,”韋斯利·溫斯特將攤開在紅木桌面的雜志推過去,“那位作者發表了一篇犀利的文章回應我們。”
“嗯?這么快?”瓊斯詫異了下,“這才過去十天,《大西洋月刊》也不是我們這樣的周刊,就又發行了?”
“如果雜志已經提前準備好足夠的稿件,那么再提升下編輯、排版的效率,沒什么不可能,”韋斯利·溫斯特說著,呵呵笑了聲,手指夾著的雪茄煙灰燃著紅燼,自語似的,“不過……愛德華·威克斯是決意要與我們論戰啊,這期臨時增刊估計也是他加班加點籌備出來的。”
說到這,韋斯利·溫斯特抬頭看了眼瓊斯,催促著:“總之,你看看這篇文章,以質量而言……也難怪愛德華·威克斯愿意臨時增刊啊!”
“溫斯特先生,您怎么能夸獎敵人?”瓊斯嘀咕了聲,也是被勾起了好奇。
但作為一個縱橫文壇多年的評論家,瓊斯自問對任何類型的文章都了解,就算是無縫的蛋他都能叮上兩口。
嘴角撇著,帶著些許輕蔑,瓊斯拿起文章閱讀。
……隨著閱讀,他的那種自信與不屑都轉變為了憤怒。
“詭辯!經典的詭辯!”
他重重將雜志砸進一旁的沙發,用力之大,雜志掠過空中時像是蝴蝶振翅一樣發出‘啪啦啦’的響聲:“用已經發生的事回應現下的事實,根本沒有任何說服力!作為一個偉大的國家,美國正在進步,絕不會重蹈覆轍,重新犯過去的錯誤!”
瓊斯越說越覺得氣憤:“而且,這個狂妄的小子竟敢拿《屠場》作為論證,難道他以為他是厄普頓·辛克萊先生嗎?不,他根本沒有做過任何實地調查,也不是在危險的地方為民眾揭露真相!
只是作為一個白人去同情那些移民、那些黑人,想要借助虛構的故事來賺取熱度、金錢而已!然而,他卻好意思往他那蹩腳的故事貼上‘揭露’兩個字,純粹就是虛偽,是在散播仇恨!”
韋斯利·溫斯特遞過去一根雪茄,作為編輯界的老元老,他不像年輕人那樣容易沖動:“瓊斯,你必須承認這篇文章的可取之處,才能更好的回擊。只有保持冷靜的士兵才能在戰場存活下來。
如你所說,雖然這位恩尼·里瑟用以回擊的論據,只能代表美國過去的不堪。
但那些金句所傳達的道理,卻是共通的。而作為一篇回擊文章,做到這點就足以讓大眾產生共鳴,不是嗎?”
韋斯利·溫斯特回想著文章中那些句子:
「……我的故事中的敵意與恐懼,并非我的發明。我不過是拾起了幾張被諸位忽略的、寫滿憤怒的社論版報紙。」
「……文學若要對這樣的世界保持溫文爾雅,本身就是最深刻的虛偽。」
「……我的小說不會提供美好的答案。它只是舉著一面鏡子,映照出這個國家在街巷深處的倒影、這個時代最粗糲的底色。」
的確很不錯啊。
別管這些句子是否只是漂亮話……元首在啤酒館的瘋狂演講不也摻雜了很多扭曲事實?可只要足夠漂亮、足夠有煽動性,就能獲得大量擁躉。
聽到韋斯利·溫斯特說的,瓊斯也冷靜下來。
他接過韋斯利·溫斯特隨后遞來的雪茄剪,剪開茄帽,預熱后點燃,結果因為吸得太快,咳嗽了起來。
這讓韋斯利·溫斯特無語了下,瓊斯固然是編輯部的一員猛將,可就是性子太急,什么事都風風火火的!
果然,沒抽幾口雪茄,瓊斯就坐不住了:“我現在就去寫文章!美國文學界留不得這個虛偽的、沽名釣譽的家伙!”
瓊斯怒氣沖沖走出了辦公室。
沒多久后,出門用餐的韋斯利·溫斯特,帶回了一份這周最新發行的《紐約客》。
然后……韋斯利·溫斯特就氣笑了。
——愛德華·威克斯是動了真格,居然連坐鎮《紐約客》評論專欄的“暴躁小個子”都找來了!
韋斯利·溫斯特看著專欄頁面上的文章標題:【《星期六晚郵報》:對現實的恐懼——論一種美國式的精神逃避,埃德蒙·威爾遜】
【近日,文學界發生了一場小小的交鋒,頗具啟示意義。《星期六晚郵報》——那份致力于描繪一個不存在之美國的、發行量巨大的周刊,對一部名為《布朗克斯的故事》的小說發起了抨擊,指責其道德模糊、煽動仇恨且缺乏建設性。
在這場爭論中,《郵報》的批評家們所展現的,是一種可被稱為“程式化樂觀主義”的審美病癥。這種態度要求小說充當社會鎮靜劑,而非診斷工具。他們指責這位年輕作者選擇了“簡單的路”,此說堪稱荒謬。在這片土地上,最簡單的路恰恰是重復那些令人寬慰的陳詞濫調。
……
這位小說家的真正勇氣,在于他拒絕將美國生活簡化為一套可預測的勵志寓言。他的作品延續了自德萊塞與弗蘭克·諾里斯便已開創的自然主義傳統,那種試圖以科學般的冷靜、記錄社會力量如何擠壓個體命運的努力。
倘若《郵報》的編輯們讀過斯蒂芬·克萊恩的《街頭女郎瑪吉》,便會知道對貧民窟生活的現實主義描繪絕非什么“煽動”,而是一個可追溯至十九世紀的莊嚴文學傳統。
……
然而,《郵報》對此的評判,揭示了一個深刻的現實,他們與這位作者之間的分歧,遠非文學趣味之爭,而是階級的分野。一邊是習慣于通過鍍金邊框眼鏡觀察世界的人,另一邊則是生于斯長于斯、熟知每一塊磚石溫度的人。
前者要求文學提供逃避,后者則堅持文學必須承載見證。
《布朗克斯的故事》或許并非完美之作,但它至少試圖在講述一個真實的美國,一個并非總是明亮,卻因它的誠實而值得被書寫的美國。而《星期六晚郵報》的批評,則代表了一種精神上的退縮,它終將被拋在身后,如同馬車時代對鐵路的恐懼,最終只成為歷史注腳里一絲值得憐憫的焦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