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西凜再回來時,溫儂已經離開了。
他掃過那只空椅子,目光微動:“她呢?”
阿泰正埋頭剝一只油亮的蝦,聞言抬了抬眼:“溫儂啊?說有事先走了。”蝦殼在他手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周西凜沒再追問,沉默地拉開椅子,椅腳摩擦地面,他不經意垂眼,視線掠過地面,一抹紅撞入眼簾——
細小的銀色鈴鐺掛在紅線上,是那條她幾乎不離身的手鏈。
*
溫儂到家時八點半不到,溫雪萍還沒回來,她換上鞋,徑直進了臥室。
指尖探向身側,拉鏈滑落,她脫掉黑裙,隨手搭在椅背上。走進浴室,再出來時已經換上柔軟的棉質睡裙。
她懶得把頭發吹干,發梢還滴著水珠,在頸窩留下清涼的痕跡,她抽了張紙巾隨意一擦,坐到書桌前打開電腦。
屏幕亮起,幽藍的光映著她素凈的臉。
右下角企鵝號的圖標在閃爍。
點開,是一則約稿郵件,她認真看了內容后,簡單給予回復。
就在即將要退出郵箱的時候,有一個念頭冷不丁冒了出來。
指尖在鼠標上微微蜷縮,又松開。
猶豫了那么四五秒,她才點移動光標,點開屏幕左側導航欄上的發信箱,滾動鼠標的滑輪,找到四年前,頻繁發給同一個人的郵件。
心跳在寂靜的房間里,似乎變得格外清晰。
她隨便點開其中一封,螞蟻般的字爬進眼睛:
“今天下午經過學校后圍墻,那幾株白玉蘭開了,很大朵,很白,我沒有靠近,不知道香不香。
最近學校的廣播臺,好像特別喜歡放《晴天》,同桌說這首歌的前奏像雨滴落在鐵皮屋頂,可我不覺得。
想到我們能看到春天里的同一樹花,在同一時刻聽到同一首歌,就覺得生活平淡點也沒什么不好。——WN”
溫儂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最后的落款上,屏幕的光映在她眼底,像沉靜的湖面。
她把手從鼠標上拿開,輕輕撫過右手腕內側。
那里空空蕩蕩。
她斂下眼眸,再抬手,鼠標箭頭精準地移動到右上角,輕輕一點。
次日溫儂早起去學校,關于《文心雕龍》“辨騷篇”的研討課結束后,她抱著幾本參考書走出教學樓,滿腦子都是“稽諸于圣,宗之于經”。
路邊樹蔭下,有輛奔馳車窗降下,露出秦真那張明艷又帶著點狡黠的笑臉。
秦真這次來接溫儂,是去拍攝網店雙十一要上架的新款。
本科畢業后,秦真沒和溫儂一樣繼續深造,而是操持著她從大學就經營的女裝網店。
說起這個網店,溫儂也算是幕后一員——三年前的某一天,秦真為節省預算,拉她充當新款模特,結果那批衣服意外賣爆了,從那之后,她就成了網店專屬平面模特。
秦真和溫儂驅車來到化妝室。
化妝師依著秦真的意思給溫儂做妝發,整個過程很安靜,只有細微的刷毛掃過皮膚的窸窣聲。一小時后,妝發完畢,二人未多停留,驅車趕往海邊。
抵達時,網店其他工作人員已在現場忙碌。
溫儂走進更衣間,換上第一套衣服。
咖啡店的木質桌椅成了背景,她按指示坐下又站起,不斷變換動作,午后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斜斜落在她身上,又隨著時間無聲地挪移。
臨近傍晚,化妝師重新為她卷發改妝,眼影上暈開一點更契合暮色的暖棕,隨后溫儂換上店鋪主推的法式復古的米白色燈芯絨長裙,到海邊做準備。
開拍后,熾白的打光燈在她前方亮起,她立在那里,身后是鋪滿天際的,大片燃燒的瑰麗晚霞,海面碎金浮動,光與影在她周身流淌,在顯示屏里看就像一幅精美的油畫。
拍攝結束,溫儂要去搭大衣再拍一組。
剛走到一旁,一個戴著墨鏡,個子很高的男人就湊了過來:“美女你好,可以加一下微信嗎?我也是模特。”
“不……”
溫儂剛開口,突然聽到秦真用捏著嗓子矯揉造作的聲音說:“不好意思啊帥哥,我女朋友不亂加別人微信的。”
空氣瞬間凝固。
男生臉上的笑容僵住:“呃……抱歉!打擾了!”
他幾乎是落荒而逃,走到朋友身邊時,還撓了撓腦袋。
溫儂看向秦真。
秦真笑得捂肚子:“哈哈哈笑吐了,你看見沒,以后遇到這種情況就說你喜歡女人,效果杠杠的!”
溫儂目露無奈,可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然而下一秒,她的笑意卻驀地僵在唇角。
余光看到沙灘不遠處的那個身影。
男人一身黑,身形很高,暗光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影,帶著幾分落拓的倦意。他的手里還捏著一杯冰美式,或許是加了許多冰塊,杯子上掛著細密水珠。
顯然,他看到了方才那一幕。
他眼鋒淡淡地掃過溫儂,嘴角卻若有似無揚起弧度,辨不清意味。
溫儂迎上他的目光。
他卻很快輕飄飄地移開了視線,轉身離開了。
“那不是上次那帥哥嗎?”秦真目送周西凜,用手肘撞了撞溫儂的肩膀。
溫儂收回目光,淡淡應了聲:“嗯。”
秦真還想追問,恰好攝影師在遠處高聲催促下一組鏡頭,她才意猶未盡地跑開。
接下來的拍攝,溫儂完成得不錯,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海風似乎把一顆心吹得像失了錨的小船。
天邊最后一絲余燼徹底消散時,工作人員開始收拾器械。
溫儂回咖啡店換回自己的衣服,秦真晚上還有工作要忙,溫儂便沒讓她送,獨自向百米外的公交站走去。
沿海公路的霓虹燈在濕漉漉的路面上拖出長長的,迷離的光影。
身后傳來汽車引擎低沉的嗡鳴,由遠及近。
溫儂沒有回頭,腳步未停。
一輛黑色的大G在與她齊平的時候緩緩降下車窗。
溫儂側目,看向駕駛座的人,路邊的光暈淌過他高挺的鼻梁,跳進他漆黑的瞳孔里。
她呼吸微頓,旋即移開視線,盯向前方延伸的路燈。
周西凜表情未變,就這么讓車子保持著與她步速一致的緩慢前行,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隔著車窗,就這樣靜靜與她并肩前行。
直到公交站的站牌已經清晰可見,只差幾步路的距離——
“送你?”
周西凜聲音不大,混在晚風里,像粗糲的砂礫融進海水。
溫儂心跳悄悄加快,卻沒回應,依舊看著前路。
周西凜低笑了一聲,那笑聲很短促:“怕了?”
溫儂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周西凜不偏不倚捕捉到了,目光在她柔和的側影上停留:“手鏈不想要了?”
溫儂徹底停了下來。
海風卷起她額前的碎發,她緩緩轉過身,看向車里的男人,只一眼,她便再次抬腳,走向車身,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坐了進去。
車門合攏,隔絕了海風與霓虹,車廂內很干凈,只殘留一絲淡淡的煙草味。
溫儂握上安全帶卡扣,沉默地系上。
做這個動作時,她能感受到旁邊的目光,淡淡的,涼涼的,卻讓人的心不得安寧。
周西凜過了一會兒才收回視線,骨節分明的手在方向盤上動了幾下,腳下輕點油門,任車身疾速滑入夜色。
窗外光影流轉,開出好遠,溫儂才開口:“我的手鏈在你那?”
周西凜先是不語,靜了足有十幾秒,才答非所問:“餓了。”
溫儂斂了斂眸:“我不餓。”
“我餓了。”他重復,握著方向盤,視線未偏。
溫儂頓了頓,壓下心頭的波動,才側過頭,看向他線條冷硬的側臉,試探著問:“那我陪你吃飯,你把手鏈還我?”
周西凜這才飛快地瞥了她一眼,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沒接話,只問:“吃麻辣燙?”
溫儂:“……”
車子最終停在一條鬧市街邊。
麻辣燙店門頭不大,暖黃的燈光透出來,最外面的燈泡周圍盤旋著幾只飛蛾,門口排著塑料凳,里面人聲鼎沸,香氣撲面而來。
下車后,溫儂進去候位,周西凜則拿起筐子去挑菜。
等他回來時,就看到溫儂正彎著腰,動作不急不躁地擦拭著塑料板凳和桌面邊緣。
他立在兩步開外,靜默地看了她兩秒。
才走過去,在她對面坐下:“我挑完了,你去。”
溫儂抬眸,抿了抿唇,搖頭。
“不給面子?”他抬手往后擼了把頭發,動作懶散隨性,幾分不拘小節的痞壞。
“我不餓。”她不太想和他一起吃東西,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不自在。
“真的?”他盯著她的眼睛。
“真的。”她迎著他的目光。
他不再勉強。
起身走到角落的飲料柜,轉身問她:“你喝什么?”
她想了下:“礦泉水就行。”
他拿了兩瓶礦泉水出來,走到桌前,摞開其中一瓶,放她面前,另一瓶則放他桌邊,隨后拿起煙盒和打火機,推門出去。
溫儂的位置正好對著門口,她看到周西凜倚在店外的墻邊,低頭點燃香煙,指尖瞬間亮起一點猩紅,明滅之中,煙霧被夜風吹散。
恍惚間,她似乎又看到那個在學校門口笑著抽煙的少年。
依舊野性不羈,依舊隨性放蕩。
唯一不同的是,這次,他的眼睛看向了她。
或許,人總會對看向自己的視線敏感,又或許只是不經意的一瞥而已,總之,在溫儂輕輕注視周西凜的時候,他忽然轉過臉來,透過繚繞的煙霧,目光直直地撞進她眼睛里。
那瞬間,溫儂下意識想躲,心頭猛縮的瞬間,又急忙把自己叫停。
最終到底是沒有躲避,接住他的視線。
他眉頭微動。
為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注視。
他身邊圍繞著許多女孩,或含蓄內斂,或熱情奔放,無論何種類型,都會在他的注視下丟盔卸甲,沒有一個人敢這樣長久地凝望著他,更何況還不加任何情緒,找不出任何**。
沒有破綻,就是最大的破綻。
他面上沒有表情,淡淡在想,這事兒有點意思。
對視沒有持續多久。
阿姨把麻辣燙端上桌,周西凜看到后,掐了煙回來,帶著一絲微涼的煙氣。
他掰開一次性筷子,隨意攪動了幾下碗里堆疊的食物,挑起兩片肥牛卷。
送入口中之前,忽地頓了一下,又把手臂伸長,送到她面前,含笑問:“真不吃?”
她怔了下,才說:“不吃了,謝謝。”
他點點頭:“行,可別怪我沒管飯。”
話落,他把肥牛卷送入口中,沒有為了讓她全他的面子而強迫什么。
上次在泰餐店,溫儂就發現周西凜吃飯幾乎可以用斯文形容,雖然每一口都和細嚼慢咽不沾邊,但看上去就是很“文明”,不會發出任何聲響,也不會把汁水灑落在桌上。
溫儂握著那瓶水,目光偶爾掠過他的碗——響鈴卷、油麥菜、幾片肥牛卷,還有她也喜歡吃的山藥。
就在他快吃完時,溫儂找準時機開口:“我東西呢?”
周西凜的手一頓,隨即放下筷子,抽了張紙巾擦嘴,不急不慢擦完,靠向椅背,姿態放松地看著她:“東西?”
“手鏈。”溫儂不意外地嗅到了賴賬的味道。
“哦。”他像是才想起來,慢條斯理地說,“我有說過你陪我吃飯,我就還你?”
溫儂抿唇,看著他。
在車里,他們之間沒確定好歸還的事情,她其實并沒有忽略這個細節。
他眼底那點笑意深了些,又慢悠悠地補了一句:“再說了,你都沒吃,光我吃的。”他露出幾分無聊的神采,“這不叫陪我吃,叫看著我吃。”
溫儂一時語塞……她抿緊了唇,找不到反駁的話,也不想費腦子反駁什么。
周西凜見她吃癟,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整個人看上去都舒坦了許多。
然后他起身,睨她:“送你。”
“不必了。”她拒絕,也站起來。
就當她要把放在旁邊凳子上的包包拿起來時,他先一步俯身,把包帶勾在手上:“走了。”
說完,他轉身就走,沒給她任何開口的機會。
溫儂看著他高瘦的身影,沉默了幾秒,微微翻了個不明顯的白眼,跟了上去。
送溫儂回家的一路上,二人并沒有任何交流。
周西凜一直在講電話,事關工作,他眉頭緊鎖就沒松開,脾氣暴躁得像火山噴發,一口一句臟話往外罵。
溫儂暗暗想,她要是對面那人,估計會有心理陰影。
車子在溫儂家老舊的居民樓下停穩。
溫儂解開安全帶,低聲道了句“謝謝”,剛要推門下車,周西凜匆匆掛斷電話,喊住她:“等會兒,加個微信。”
溫儂狠狠一怔:“啊?”
他“嗯”了聲,指尖在手機屏點著,片刻后把自己的二維碼亮給她看:“你女朋友沒在這,應該可以加?”
溫儂:“……”
溫儂無法形容這一刻的心情。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連同那些懸浮著的細微塵粒,也在她與他之間驟然靜止。
可緊接著,她又因為他最后那句話而一陣氣結,百轉千回,竟不知該氣還是該笑。
她默了一秒,摁亮手機,掃他。
他的微信立刻跳出來,她目光微微一滯,發送申請。
隨后向他說再見。
周西凜沒立刻離開,他降下車窗,夾了根煙,沒點燃,手臂搭在窗沿,看著她消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