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科森hr通知她隨時可以報到,但云枳思考過后還是回了封郵件,表示自己正式入職的時間可能要往后推遲。
她前半學期一直輾轉圖書館實驗室,課外活動的時長還沒補滿,這項學分雖然相對沒那么重要,但和獎學金掛鉤,去科森之前,她要把這個遺留問題解決。
眾所周知,海大戲劇社有藝術學院的血統,除了基本社團活動,還要承包學校各種文藝演出,諸如迎新會、節日晚會、畢業典禮等等此類的大型活動,一旦加入,想混時長都很有難度。
對比那些玩轉各種興趣社團的同級們,云枳顯得并不太上心,慢一步的結果就是在得知必須要選擇一個加入時,就只剩下戲劇社這種無人愿意問津的社團還有名額。
十一月中。
初冬午后的暖陽微瀾,在滿地落葉上灑下一縷金燦燦的薄光。
云枳從生科院出來,手里拿了本紅皮雅思詞匯,見縫插針在步行至西校區藝術學院的路上背單詞。
走了約莫一刻鐘,遠遠前眺,就見歐式尖頂的赭紅拱門外墻和中央的一座篆刻著“思考者”形象的象牙白雕塑。
她今天是被許琉音催著過來試妝的——
原打算一鼓作氣趁沒到年底戲劇社最忙碌的時候先把活動時長湊滿,誰知社里最近就正在準備一場臨時的匯報演出。
作為戲劇社社長,許琉音這次為演出準備的新劇劇本改編自西班牙文學大師塞萬提斯的小說《堂吉訶德》,劇本里“瑪塞拉”這個角色原定扮演者是名英國交換生,上周生病休了長假,就在她挑剔新的候選人都和角色不貼臉、達不到她的要求時,云枳好巧不巧出現在了她眼前。
自己既不是專業戲劇演員,也沒有過戲劇表演經驗,更何況兩人之間的關系從來算不上友好,一時云枳也不明白許琉音為什么非要選擇她。
刷卡進入大門,到達禮堂二樓,穿過長而寬闊的走廊,盡頭門前用油畫裝飾的房間就是戲劇社的活動室。
甫一推門,活動室沁著的暖氣撲面。
身穿黑色禮裙的少女像是等候她多時,環抱著手臂往外走,裙擺和落在披肩上的淺金色羅馬卷發隨著步伐蹁躚,一雙瑪麗珍高跟被她踩出趾高氣昂的節奏。
不愧是大小姐,就算在學校里打扮也要時刻光鮮、永遠占據別人視線里的最高光。
“慢死了,你是蝸牛嗎?”
云枳幾乎是被按著在化妝鏡前坐下,許琉音從鏡子里端詳了下她的臉,隨即打開平板。
劃出一張照片,她對旁邊的化妝師吩咐道:“忘掉先前給Teresa的準備的妝,從現在開始,看著這張圖,找找新的感覺。”
畫面里,牧羊女站在山丘之上,發絲隨著微風拂動,似在凝望遠方的風景。
這幅出自Daniel Gerhartz名為《What the Day May Bring》的田園畫作此刻就掛在許琉音的書房,在她不久前焦頭爛額為找不到合適的演員苦惱時,她看見背對自己的云枳,修長的天鵝頸,薄而削直的肩背,整個人散發的氣質寧靜又堅定,讓她第一時間聯想到這幅畫,聯想到瑪塞拉這個角色。
化妝師沉吟片刻:“黑色編發改成紅褐色扎發,碎花頭巾改成白色發帶,牧羊杖代替手提花籃。”
許琉音牽唇笑起來,終于露出點滿意的神色。
對比她們略顯凝固的氣氛,云枳始終氣定神閑,她安靜坐著,垂眸翻動手上的詞匯書,看上去對面前的一切都并未感到負擔。
“喂,我給你的劇本你好好看了沒?”許琉音在她旁邊坐下來,明亮的眼睛瞪她一眼,毫不客氣地奪走了她的詞匯書換成劇本,“我們對一遍,你哪里不懂抓緊提問。”
云枳十年前就讀過《堂吉訶德》的外文原著,對那個年紀的她來說,無論是原文還是小說想表達的主題都還有些晦澀難懂。
許琉音的劇本《脫韁》基于原著改編,主角分別是虛構角色落魄少女(Diana)和年輕的酒館老板(Ricardo),堂吉訶德和桑丘這兩名原著角色在故事中穿針引線,講述這一對意外邂逅的年輕人在時代背景下由于身份差距一波三折但最終圓滿的愛情故事。
這種對原著的改編和重構是戲劇創作的常見形式,而瑪塞拉在劇本里存在的作用更多是為主角帶去警示和思考、推動主角的感情發展。
劇本云枳可以理解,但戲劇表演可不是單純理解劇本這么簡單。
“拒絕你的時候我就說過,我不會演戲,如果你堅持要我上臺,我沒法保證最后呈現出來是什么樣子。”
許琉音擰起眉頭,神色里帶著很自然的埋怨和苦惱。
她當然知道臨時選個門外漢來是件不穩妥的事,而且選擇云枳出演瑪塞拉,在她這里就等于變相地認可她的皮囊。
畢竟牧羊女瑪塞拉在原著里的形象是這樣:
「人們看見了她的花容月貌,說不清有多少富家子弟、青年鄉紳,像格利索斯托莫一樣,一身牧羊人打扮,來到她身邊向她求婚」①,可瑪塞拉從來只將自己的美貌視為身外之物,面對無數異性的愛慕和幻想,她一顆心堅如磐石,從來不給對方留有任何希望,其中最狂熱的追求者格利索斯托莫在被她拒絕后選擇自殺,死前還在控訴她的殘忍無情,至此,她曾經的那些愛慕者開始對她口誅筆伐,說她「脾氣和個性對村上人的害處比瘟疫還大」②,一時之間,曾經的“神女”被貶為“妖女”。
在她的私心里,敢于對世俗偏見進行反抗的瑪塞拉是她很偏愛的角色,她不想把偏愛的角色給一個自己討厭的人,奈何她的專業素養讓她不得不承認,眼下云枳的形象就是最貼合瑪塞拉的,盡管她沒有任何演技加持。
這種感覺無疑令人有些不爽。
許琉音鼻腔溢出一聲輕哼,語氣十分冷酷,“舞臺最終呈現是什么樣子,那就是我這個導演的該做的事了,不用你來替我操心。”
-
在五幕十二場的改編劇本里,瑪塞拉并不占有特別多的戲份,出場次數也很少,但這個角色有一段將近三分鐘的獨白自述,在這三分鐘里,準確無誤地念出臺詞,并且給出足夠讓觀眾能感受到的情緒,就是云枳要做的事。
排練日程緊鑼密鼓。
許琉音事必躬親,無論是劇本在排練中細節修改,還是舞臺上的服裝、燈光、音響效果呈現的細節,她都要一遍遍調整,追求完美。
大概是這段時間兩人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多,許琉音面對云枳,從剛開始的如臨大敵到愈發松弛。
她依舊是任性跋扈的大小姐,捧起莎翁作品的外文原著可以侃侃而談,談吐、學識都不是裝出來的,但也不妨礙她在地毯上盤腿而坐,刷著idol的最新資訊帖,耳機里放一首楊千嬅的《少女的祈禱》。
氣溫在泛白的冬日里逐漸降低,活動室里的氣氛卻像煤爐上一壺將沸未沸的水。
又是一個云層完全遮擋陽光的陰天,《脫韁》第一次統排,戲劇社迎來了幾位不速之客。
祁嶼十幾天沒在半山看見云枳的影子,之前她就算忙起來天天留實驗室熬大夜也很少超過一個禮拜不回家。
他自己也沒想到,曠課多日來學校竟然是為了捉人,還是在藝術學院捉的人。
當看見云枳一頭紅棕發出現舞臺上,祁嶼肉眼可見愣在原地。
瑪塞拉在這場完整的排演里戲份已經走完了,待最后一幕出場結束,云枳從后臺走出來,祁嶼迎面走向她。
“你來真的?”
他摘掉墨鏡,露出他那張冷感的臉,睇一眼她的頭發,表情很古怪,“真要為藝術獻身啊。”
不怪他驚訝,實在是因為這種顏色會出現在云枳頭上的概率無異于他突然轉性好好用功念商學書。
云枳淡聲回答他,“短效染發劑,頂多留一個月就褪色了。”
又側眸看向他身后的男人,喚一聲,“秦霄哥哥。”
秦霄微微頷首回應,目光微動,似乎也對她這個造型感到意外。
“秦霄哥哥是你喊的么……”
許琉音嘴里嘟囔著,手里握著卷劇本邁步過來,轉頭看向祁嶼,語氣十分不客氣,“怎么了,這個發色很難看嗎?明明很襯她膚色的好不好。”
“當然不是難看。”
太過完美的頭骨和臉蛋讓她很難有任何不適合的發色,她身上那種游離在純真和離經叛道的飄忽感被放大,紅發的她依舊是美的,但是和之前美得不一樣。
祁嶼從驚訝里緩過來,勾唇攬住云枳的肩,用她的頭發在自己手指上繞圈,毫不迂回含蓄,“我家小枳怎么可能難看,簡直胡說八道。”
“……”
此話一落,秦霄不動聲色觀察許琉音的反應。
只見她無視兩人的親密,扭過頭看向舞臺,齒尖磨著唇瓣,語氣幽涼,“還在我的地盤,拜托小嶼哥哥你不要講這種惡心話。”
氣氛一時凝滯下來,幾人各懷心思,不約而同將注意力重新放在表演上。
很快,隨著音樂和男女主一段動情對白結束,整部戲正式落下帷幕。
雖然是彩排,臺上的幾位主演還是把許琉音還有提前下臺的云枳重新拉上去一起謝了幕。
臺下響起掌聲、喝彩聲,雖然秦霄和祁嶼兩人沒看完全程,一個笑著鼓掌,一個吹著口哨捧場地高呼“bravo”。
排演后許琉音照例對每個人的舞臺呈現做了點評或改進方向,輪到云枳,她翻一頁劇本,白紙黑字旁還有她密密麻麻的批注。
她細化到每句臺詞對應的調整,最后略不自在地偏過臉,“你最大的問題還是肢體動作比較生硬,但站位過場都比較流暢、精準。”
“期待正式演出你能有更好的表現。”
云枳大方地笑:“但愿如此。”
雖然參與演出不是她本意,但她做事從來都是善始善終。
這些天,她也算領略到戲劇這個冷酷同時又五光十色的世界,舞臺上的一切一旦開始,直到落幕之前,沒人喊停,做出的每個動作說出的每句話,都沒有倒帶重來的機會,舞臺上的時間,就是演繹角色、成為角色的時間。
對她來說,這段不會再有第二次的人生體驗,盡情沉浸就好。
祁嶼聽見,沒忍住挑眉,“看不出來,你還挺專業。”
許琉音惡狠狠地咧咧嘴,故意扮兇時露出一顆尖尖的虎牙,“別小看我。”
見秦霄打完電話回來,她扭扭妮妮地挪過去,略顯羞赧又帶隱約期待地開口問:“秦霄哥哥,你剛才看完劇本了么?”
秦霄大掌在她發頂撫了撫,“故事很有意思。”
很快,他在“哥哥”這個身份里很有分寸地收回手,“導演工作做得也很好,這段時間辛苦了。”
云枳看見許琉音在聽見這話后眼里一閃而過的雀躍。
下一秒,又皺起小臉,指著她,像埋怨又像撒嬌:“秦霄哥哥你都不知道,這個耽誤我最長時間的人她有多無趣,除了排練剩下的時間不是在背單詞就是在看文獻,聊起什么別的話題她都一問三不知。”
云枳:“……”
秦霄只淡笑了下,“走吧,收拾一下,我訂了私房菜。”
他轉頭對祁嶼道:“地址我發你了,你帶上云枳,你哥一會也會到。”
祁嶼忙著打游戲,隨意擺擺手,“知道了霄哥,你們先去,我們馬上到。”
云枳聽聞,眉頭不自覺擰起來。
等秦霄帶著許琉音一走,她踢了踢沙發上的人,“你能不能自己去。”
最近一段時間沒見到某個衰人,她感覺自己都更加神清氣爽些,不想主動去觸霉頭。
“霄哥特意讓我帶上你,不好拂他面子吧。”
祁嶼抬起頭,想到什么,直接丟開手機,掐了把云枳的臉蛋,“還沒來得及問你,一聲招呼都不打,直接搬出去住了?”
“外面住能有在半山舒服么?你看看,這臉上本來就沒二兩肉,最近是不是又瘦了。”
云枳拍掉他的手躲開,“劇社和實驗室都很忙,過段時間我還要出去實習,搬出來省點通勤時間。”
祁嶼靜了片刻,思緒在腦子里轉一圈,最后乜她,問:“coco你也不要了?”
云枳偏過臉,無謂地笑笑,“我的房間只有三十平,帶上它一起住,未免有些殘忍。”
“……”
小少爺眼里流露不食煙火的震驚,“什么房子三十平?半山廁所都比這里大,你瘋了?”
云枳沒耐心理他,“……閉嘴吧。”
祁嶼見事情塵埃落定,只能問:“位置在哪,發我。”
“Sasha的公寓,我和她合租,交一半房租。”
這對話既視感很強,祁嶼腦子里飛快劃過什么信息,但他沒抓住。
他的表情始終很冷酷,“經常回來看看coco,狠心的女人。”
-
秦霄訂的這家私房菜藏在鬧市中,闊石板后假山密林掩映,水聲潺潺,環境營造出一種歸隱感。
它不對外營業,只做私宴,菜品都是定制,地道的江南菜,口味上佳。
服務員倒了茶水就走出去,云枳坐在包廂門正對的位置,一旁,祁嶼邊追問她飾演的角色在劇本里是什么劇情邊往她嘴里遞果切。
停頓一下,云枳習慣性含住果切,倏然,推門的動靜響起來。
她應聲抬眸,山林水影間,幽暗的燈光描摹出一具高大的身形。
祁屹一身黑色肯辛頓風衣疊穿西裝,一只手還扶在門上,不經意掀起一眼。
四目相對,男人眼眸微瞇,在她臉頰往上的位置經停足足三秒鐘,隨即神色無瀾地落了座。
云枳:“……”
什么都沒說,又好像什么都說了,還說得很難聽。
“繼續啊。”見她沉默下來,祁嶼意猶未盡,催促道。
云枳硬著頭皮講完。
好半天,祁嶼才后知后覺包廂里多了個人,“哥,你來了。”
他迫不及待地問:“海大最近有個匯報演出,哥你收到邀請沒?”
祁屹眼都沒抬,“沒注意,怎么?”
“這種場合你肯定沒時間去,小枳這次要上臺表演,你把第一排的位置給我唄?”
秦霄和許琉音有事在外面,包廂里只剩祁嶼的說話聲。
云枳想讓他閉嘴換個話題,結果下一秒他伸手揉向她的腦袋繼續道:“小枳為了角色特意染了頭發,《堂吉訶德》哥你看過沒,她演的就是里面一個牧羊女,名字叫……”
“我耳朵不聾,能聽到,也不瞎,可以自己看。”
祁屹放下茶盞,面無表情打斷他,“另外——”
“誰告訴你我沒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