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水灌入口鼻,江姘婷死死攥著那塊刻著“蘇”字的木板,指節(jié)因用力泛起慘白。阿澈的氣息仿佛縈繞在鼻尖,那半朵未繡完的牽牛花像烙鐵般,燙得她心口生生作痛。
“抓住她!”慕容瑾的怒吼穿透雨幕,快艇馬達聲愈發(fā)逼近,螺旋槳激起的水花劈頭蓋臉地砸在她背上,火辣辣的疼。
江姘婷猛地側(cè)身,借波浪推力改變方向。一旦被慕容瑾抓住,不僅她,連遠在檳城的阿澈也將陷入險境——那個陰鷙的男人絕不會放過任何威脅慕容冷越的籌碼。
手臂傷口在海水中浸泡得麻木,舊疤疊新傷,血珠在波浪中暈開,就像當年冷宮地面上蔓延的紅?!斑?..”她想起沈慕言錯認她時的眼神,那份執(zhí)念般的關(guān)切,此刻竟成了她唯一的喘息之機——至少,慕容瑾暫時還不知道她真實身份。
“往礁石群游!”沈慕言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束縛中的掙扎,“那里水流亂,他們不敢追!”
江姘婷沒回頭,只是拼命劃水。檳城海岸線在雨幕中若隱若現(xiàn),礁石群如同蟄伏巨獸,黑漆漆的輪廓透著危險氣息。她知道沈慕言沒騙她,那些嶙峋礁石是走私船躲避追捕的天然屏障,也是此刻唯一的生路。
快艇果然在礁石群外停住了。慕容瑾站在船頭,玄色披風被海風揚起,宛如展開翅膀的蝙蝠。他沒下令開槍,只是冷冷注視著江姘婷的身影鉆進礁石縫隙,眼底翻涌著勢在必得的陰鷙。
“王爺,要追嗎?”屬下低聲問。
“不必?!蹦饺蓁讣饽﹃h鏡,鏡片里映出那個踉蹌登岸的背影,“檳城是沈家的地盤,沈慕言的人很快就會到。讓她先快活幾日?!彼D了頓,嘴角勾起殘忍的笑,“傳令下去,封了所有離開檳城的港口。我要讓她知道,掉進我畫的網(wǎng)里,就別想再活著出去?!?/p>
江姘婷癱在礁石后的沙灘上,大口喘著氣。“咳咳...”雨水混著沙礫粘在臉上,額角新疤裂開,血水流入眼里,刺得視線模糊。她掙扎著爬起,踉蹌著往內(nèi)陸走——必須在慕容瑾的人封鎖港口前找到沈記綢緞莊,找到阿澈。
檳城的雨比海上更密,青石板路被沖刷得發(fā)亮,兩側(cè)騎樓掛著的紅燈籠在雨幕中晃出朦朧光暈。江姘婷縮在墻角,看著巡邏兵丁腰間的腰牌——那是慕容瑾的私兵,上面刻著的“瑾”字像一只眼睛,無處不在。
她撕下裙擺一角,草草包扎額頭傷口,又用污泥抹在臉上,將那道猙獰的疤痕遮住。路過成衣鋪時,她趁老板不備,抓起一件掛在門口的粗布短打,轉(zhuǎn)身就跑?!拔?!站住!”身后傳來老板咒罵聲,卻沒人追來——兵荒馬亂的年月,丟件衣服實在算不得什么。
換上短打的江姘婷混在碼頭苦力中,像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她打聽出沈記綢緞莊在城西富人區(qū),那里守衛(wèi)森嚴,絕非輕易能靠近的地方。更讓她心涼的是,街角告示欄貼滿了畫像,畫中女子額角有疤,手臂有痕,正是“海娘”的模樣,懸賞金額高得嚇人。
“聽說了嗎?這女人是安王殿下要找的重犯,據(jù)說藏了沈家的傳家寶。”
“何止啊,我聽碼頭的兄弟說,她還跟黑旗幫的海盜有勾結(jié),手里有軍械圖呢!”
流言像野草般瘋長,將她逼進越來越窄的角落。江姘婷躲在廢棄貨倉里,聽著外面議論,指尖冰涼——慕容瑾不僅要抓她,還要將她釘死在“通敵叛國”的罪名上,讓她永世不得翻身。
夜幕降臨時,貨倉門被輕輕推開。一道瘦小身影鉆進來,手里捧著食盒,是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約莫十歲光景。
“你是海娘姐姐嗎?”小姑娘怯生生地問,大眼睛卻透著機敏,“沈公子讓我來的,他說你可能在這里?!?/p>
江姘婷猛地站起來,警惕盯著她:“你是誰?沈慕言在哪?”
“我是沈記的丫鬟阿香?!毙」媚锎蜷_食盒,里面是幾個溫熱的肉包,“公子被安王的人困住了,他讓我把這個交給你?!彼f過一塊玉佩,正是沈慕言白天塞給她的那塊沈家傳家寶,“公子說,拿著這個去綢緞莊后門,會有人接應你?!?/p>
江姘婷接過玉佩,指尖觸到上面溫潤的刻紋,心中五味雜陳。沈慕言明知道她不是風染霜,卻還是愿意冒險救她,這份情誼讓她無地自容。
“阿澈呢?”她抓住阿香的手,聲音顫抖,“蘇家的孩子...他還好嗎?”
阿香的眼神暗了暗:“蘇老爺三天前就帶著孩子搬走了,說是接到密信,有危險。臨走前讓我給您帶句話,說在‘望海樓’等您?!?/p>
望海樓是檳城最大的妓院。江姘婷的心沉了下去——蘇老爺竟把阿澈藏在那種地方,是走投無路,還是另有圖謀?
“安王的人盯得緊,我只能送您到這里?!卑⑾闳o她一張地圖,“從這條密道能到綢緞莊后門,您要小心。”
貨倉門再次關(guān)上時,江姘婷握緊了玉佩和地圖。肉包的香氣在潮濕空氣里彌漫,她卻沒胃口,只是將其中一個揣進懷里——或許能給阿澈當點心。
密道是條廢棄排水溝,腥臭污水沒過腳踝,老鼠在黑暗中窸窣竄動。江姘婷扶著墻壁往前走,額角的傷口在顛簸中又開始流血,滴進污水里,悄無聲息。
快到出口時,她忽然聽見前面?zhèn)鱽碚f話聲。
“……王爺說了,只要抓住那女人,沈慕言就沒用了,直接處理掉?!?/p>
“那沈家的軍械怎么辦?”
“哼,有了軍械圖,還怕找不到軍械?等拿到圖,整個南洋的海盜都會為王爺所用,到時候回京城……”
后面的話越來越模糊,江姘婷卻如墜冰窟。慕容瑾不僅要殺沈慕言,還要利用沈家軍械謀反!而她,就是那個被推到風口浪尖的棋子。
她轉(zhuǎn)身想退,卻不慎踢到一塊石頭。
“誰在那里?”
腳步聲迅速逼近。江姘婷慌不擇路,看見旁邊有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側(cè)洞,連忙鉆了進去。洞壁狹窄,她只能匍匐前進,污水灌進衣領(lǐng),冰冷刺骨。
“人呢?剛才明明聽見聲音了!”
“搜!仔細搜!”
燈籠光透過縫隙照進來,江姘婷死死捂住嘴,看著那些穿著黑靴的腳在外面來回走動。其中一只腳停在側(cè)洞門口,她甚至能聞到對方靴底的血腥味。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騷動,隱約有女子驚呼聲。
“不好!前面著火了!”
“是黑旗幫的人!他們怎么敢闖進來?”
腳步聲匆匆離去。江姘婷趴在污水里,心臟狂跳——是黑旗幫?他們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難道是沈慕言安排?
她不敢耽擱,手腳并用地爬出側(cè)洞,順著密道出口的微光狂奔。綢緞莊后門果然有兩個黑衣人在等候,看見她手里的玉佩,立刻引著她往里面走。
“沈公子呢?”江姘婷問。
“公子在前面引開追兵,讓我們先送您去望海樓?!逼渲幸蝗舜?。
穿過綢緞莊后院,坐上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江姘婷的心稍稍安定。馬車在雨巷中穿行,她撩開窗簾一角,看見沈記綢緞莊的方向火光沖天,隱約有廝殺聲傳來。
“沈公子他……”
“公子說,若他沒能回來,讓您務必帶著軍械圖離開南洋?!焙谝氯诉f給她一個油紙包,“這是從貨艙里找到的,公子說您知道該交給誰。”
江姘婷接過油紙包,觸手堅硬,里面果然是幾張圖紙。她忽然明白過來,沈慕言從一開始就知道她不是風染霜,他救她,護她,甚至不惜暴露軍械,都是為了這張能扳倒慕容瑾的證據(jù)。
而她,卻還在為自己的私心掙扎。
馬車在望海樓后門停下。老鴇早已等候在那里,臉上堆著精明的笑:“姑娘跟我來吧,蘇老爺吩咐過,要好好照看您。”
穿過喧囂的大堂,繞過扭動的舞女,老鴇將她領(lǐng)進一間偏僻閣樓。推開門瞬間,江姘婷渾身血液幾乎凝固——房間空無一人,只有桌上放著一個襁褓,上面繡著半朵牽?;?,正是她給阿澈繡的那一個。
“孩子呢?”她抓住老鴇手腕,聲音嘶啞。
老鴇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露出貪婪嘴臉:“蘇老爺拿孩子換了船票,早就出海了。他讓我告訴您,安王說了,用軍械圖換孩子,一手交錢一手交貨?!?/p>
江姘婷如遭雷擊,踉蹌著后退一步,撞在桌角上。油紙包掉在地上,圖紙散落出來,被風卷得漫天飛舞。
原來如此。蘇老爺根本不是要保護阿澈,他從一開始就是慕容瑾的人,所謂的“密信”“望海樓”,全都是誘她入局的陷阱!
“把孩子還給我!”江姘婷瘋了似的抓住老鴇,指甲幾乎嵌進對方肉里。
“姑娘別沖動啊?!崩哮d掙脫開來,笑得陰險,“安王的人就在樓下,您要是乖乖交出圖紙,或許還能見到孩子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江姘婷看著桌上的襁褓,忽然笑了,笑得眼淚直流。她想起阿澈熟睡時的樣子,想起他抓著她衣襟的小手,想起林伯用性命換來的生機——她絕不能讓孩子落入慕容瑾手中!
“圖紙可以給你們,但我要親眼見孩子。”江姘婷撿起散落的圖紙,聲音平靜得可怕。
老鴇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跟我來?!?/p>
穿過閣樓的暗門,沿著狹窄樓梯往下走,空氣中彌漫著脂粉和霉味。地下室里陰暗潮濕,只有一盞油燈搖曳,照出角落里一個小小身影,正蜷縮在稻草上哭泣。
“阿澈!”江姘婷的心都碎了,沖過去將孩子緊緊摟在懷里。
“娘!娘!”阿澈哭得撕心裂肺,小小身體抖得像風中落葉,“他們打我……他們搶我的花……”
孩子手腕上有道清晰紅痕,手里緊緊攥著的半朵牽?;ㄔ缫驯粶I水泡爛。江姘婷吻著他的額頭,淚水滴在他臉上:“是娘不好,娘來晚了?!?/p>
“把圖紙交出來。”慕容瑾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斜倚在門框上,手里把玩著一把匕首,“風染霜,別來無恙?”
江姘婷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震驚。他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了!
“看來你很驚訝?!蹦饺蓁哌M來,匕首在指尖轉(zhuǎn)了個圈,“從你跳進海里的那一刻,我就確定是你了。除了那個為了孩子連命都不要的廢后,誰還會這么蠢?”
他蹲下身,匕首挑起江姘婷的下巴,目光落在她頸間的疤痕上:“這道疤還是我劃的,沒想到吧?當年若不是太后攔著,你早就死在鳳儀宮了?!?/p>
江姘婷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液順著指縫滴落。她看著慕容瑾眼中的得意,忽然明白了所有事——當年她被廢,風家被抄,甚至沈從安的“通敵”罪名,都是眼前這個男人一手策劃的!他恨慕容冷越,恨他擁有的一切,所以要毀掉他在乎的人,奪走他的江山。
“圖紙給你?!苯版盟砷_阿澈,撿起地上的油紙包扔過去,“放我們走。”
慕容瑾打開油紙包,確認是軍械圖后,忽然笑了起來:“放你們走?風染霜,你覺得可能嗎?有你和這個孽種在手里,慕容冷越就算知道我謀反,也只能乖乖受我擺布?!?/p>
他揮了揮手,幾個黑衣人立刻上前抓住江姘婷和阿澈。阿澈嚇得大哭,死死抱住她的脖子:“娘!我怕!“
“別怕,阿澈不怕。”江姘婷吻著孩子的發(fā)頂,眼中閃過決絕。她忽然想起沈慕言給她的玉佩,想起上面刻著的“沈”字,想起密道里聽到的對話——慕容瑾最在乎的,是軍械,是謀反,是他的帝王夢。
她猛地咬住抓住自己的黑衣人的手臂,在對方吃痛松手的瞬間,抓起桌上的油燈,狠狠砸向旁邊的酒桶!
“轟——”
火焰瞬間竄起,點燃了彌漫在空氣中的酒氣,整個地下室陷入一片火海。
“瘋女人!”慕容瑾的怒吼聲被爆炸聲淹沒。
混亂中,江姘婷抱起阿澈,順著火焰尚未蔓延的角落狂奔。灼熱氣浪燎焦了她的頭發(fā),濃煙嗆得她幾乎窒息,可她不敢停,懷里的孩子是她唯一的支撐。
沖出望海樓時,外面正下著瓢潑大雨,將火焰澆得噼啪作響。沈慕言帶著人站在雨中,渾身是血,看見她懷里的孩子,眼中閃過一絲欣慰:“快上船!“
一艘小船停在岸邊,沈慕言的人正與慕容瑾的殘兵廝殺。江姘婷抱著阿澈跳上船,回頭看見沈慕言被幾個黑衣人圍攻,他卻笑著朝她揮手:“告訴皇上,軍械在……“
后面的話被利刃入肉的聲音截斷。江姘婷捂住阿澈的眼睛,淚水混著雨水滾落。
小船在夜色中駛離檳城,江姘婷抱著熟睡的阿澈,坐在船頭。海風吹起她的發(fā)絲,露出頸間那道猙獰的疤痕,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油紙包被她藏在船底,里面不僅有軍械圖,還有沈慕言用鮮血寫就的密信,揭露了慕容瑾的謀反計劃,也洗清了沈從安的冤屈。
她知道,這場逃亡還未結(jié)束。慕容瑾雖死,南洋的亂局卻剛剛開始;沈慕言的犧牲,讓她再也無法置身事外;而那個遠在京城的男人,終究還是會知道這一切。
但此刻,看著懷里孩子安穩(wěn)的睡顏,江姘婷忽然生出前所未有的勇氣。她不再是那個困在冷宮的影子,不再是那個只想逃避的江姘婷,她是風染霜,是阿澈的母親,是時候回去,親手了結(jié)那些未了的恩怨了。
小船破開海浪,朝著北方的方向駛?cè)?。那里有她的故土,有她的仇人,也有她不得不面對的宿命?/p>
夜色深沉,海面上的月光碎成一片,像極了那年鳳儀宮的雪,紛紛揚揚,落了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