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姘婷的聲音很輕,卻像塊淬了冰的石頭砸進秦將軍心里。他錯愕抬頭,望見她彎腰撿起地上的剪刀,指尖攥得發白,指節抵著冰冷的鐵刃,幾乎要嵌進皮肉里。
“娘娘,您……”
“秦統領,”她打斷他,聲線平穩得不像剛聽聞驚天變故,“您覺得,此刻轉移,與自投羅網有何區別?”
秦將軍喉頭一哽。太后既已發難,京城內外必定布下天羅地網,沈家私產縱是隱秘,未必能瞞過那些盯著鎮國公府的眼睛。他想起老夫人臨行前的囑咐——“風姑娘智計過人,凡事多聽她的”,終究把涌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江姘婷走到窗邊,望著院墻外那片郁郁蔥蔥的竹林。風穿過竹葉,簌簌作響,像極了冷宮深夜的鬼哭。“太后要的不是我,是軍械圖和那份密信。”她忽然開口,目光落在竹影搖曳的地面,“她篤定我還在鎮國公府的勢力范圍內,才故意放出搜捕的消息,逼我們自亂陣腳。”
“可皇上……”秦將軍忍不住追問,“皇上若一直不表態……”
“皇上在等。”江姘婷轉過身,剪刀在她指間轉了個冷冽的圈,寒光映著她眼底的沉著,“他在等太后露出更多破綻,也在等我……做出選擇。”
她想起錦盒里那半朵牽牛花。慕容冷越既留著她的舊物,便不會輕易信了太后的說辭。只是帝王心深似海,他既要顧全朝堂穩定,又要護著她,這份平衡,怕是比走鋼絲更難。
三日后,甘露寺火光沖天。
江姘婷抱著阿澈騎在馬上,陳嬤嬤牽著韁繩在前面引路,馬蹄踏過竹林的落葉,發出急促的沙沙聲。身后傳來李肅氣急敗壞的怒吼:“封鎖山口!挖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來!”
“娘,他們追來了!”阿澈趴在她懷里,小手指著后方。江姘婷回頭,望見火光中沖出一隊禁軍,火把的光在林子里跳動,像群追趕獵物的餓狼。
“陳嬤嬤,往東邊走!”她沉聲道。東邊是片亂石坡,地勢陡峭,馬匹難行,反而容易甩開追兵。
陳嬤嬤會意,猛地調轉馬頭。剛拐過一道山彎,前方忽然傳來兵刃相接的脆響。江姘婷心頭一緊,卻見幾個黑衣人影從樹后閃出,竟是沈文淵帶來的護衛。他們顯然早有準備,正與抄近路趕來的禁軍纏斗,劍光在月光下劃出冷冽的弧線。
“沈公子說了,讓您往山神廟方向去,那里有接應!”一個護衛邊打邊喊,肩頭已被劃開一道血口。
江姘婷眼眶一熱,勒緊韁繩加速前行。阿澈被顛簸得緊緊攥著她的衣襟,卻懂事地沒再作聲。穿過這片混戰的林子,前方果然出現座破敗的山神廟,廟門虛掩著,里面透出微弱的燭火。
“進去!”陳嬤嬤推開門,將馬往廟后趕,“老奴去引開他們!”
“嬤嬤!”江姘婷想拉住她,卻被陳嬤嬤用力甩開。老人抹了把眼淚,翻身上馬:“姑娘保重!護好小公子!”話音未落,已策馬沖向另一條岔路,故意發出響亮的馬蹄聲。
江姘婷抱著阿澈沖進廟門,身后立刻傳來禁軍的喝問:“那邊有動靜!追!”
廟內積滿灰塵,神像的半邊臉已塌落,露出里面的泥胎。江姘婷剛想躲到神龕后,卻見神案下鉆出個穿短打的漢子,正是鎮國公府的護衛。“娘娘,這邊!”他掀開神案下的石板,露出個僅容一人通過的暗道,“秦統領說您若遇險,可從這里脫身,直通山外的官道。”
這時,廟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李肅的聲音近在咫尺:“搜!仔細搜!她跑不遠!”
江姘婷不再猶豫,將阿澈先送進暗道,自己正要鉆進去,卻瞥見阿澈掉在地上的麥芽糖——是沈文淵給的那塊,油紙包上還沾著孩子的指印。她彎腰去撿,指尖剛觸到糖紙,廟門“哐當”一聲被踹開,李肅帶著禁軍沖了進來。
“風氏!看你往哪跑!”李肅的刀直指她面門,寒光刺眼。
江姘婷猛地將麥芽糖揣進懷里,順勢矮身躲過刀鋒,抄起神案上的燭臺砸向他的手腕。李肅吃痛,刀險些脫手,怒吼著揮刀再砍。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廟外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伴隨著中氣十足的喝令:“圣旨到——!”
李肅的刀僵在半空。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江姘婷。
只見一個內侍舉著明黃的圣旨,在一隊羽林衛的護送下走進廟門,臉上帶著倨傲:“李副統領,皇上有旨,甘露寺走水一案交由大理寺徹查,無關人等即刻撤回營地,不得滋擾生民。”
李肅臉色鐵青:“公公!欽犯風氏就在這里!”
“哦?”內侍瞥了眼縮在神龕旁的江姘婷,故作驚訝,“可咱家只接到撤軍的旨意。李副統領若是抗旨,咱家可不敢擔待。”他身后的羽林衛同時握緊了腰間的佩刀,雖未言語,威懾力卻十足。
李肅死死盯著江姘婷,眼底的殺意幾乎要溢出來,可終究不敢公然抗旨。他咬了咬牙,狠狠一腳踹在旁邊的柱子上:“撤!”
禁軍們不甘心地退了出去。直到馬蹄聲遠去,江姘婷才癱坐在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阿澈從暗道里探出頭,怯怯地喊:“娘?”
“沒事了。”她沖孩子笑了笑,聲音卻在發顫。她認得那內侍,是慕容冷越身邊的近侍小祿子。皇上終究還是出手了,用一道看似平常的圣旨,不動聲色地護了她周全。
那護衛連忙將她扶起:“娘娘,快走吧,秦統領在山外等您。”
鉆進暗道時,江姘婷回頭望了眼那道明黃的圣旨,忽然想起沈老夫人信里的話——“鳳儀宮的臘梅開了”。原來這世間,總有人在看不見的地方,為她留著一盞燈,一枝梅,一條生路。
暗道狹窄潮濕,只能彎腰前行。阿澈緊緊抓著她的手,小身子偶爾撞到石壁,卻始終沒哭。走到盡頭時,外面傳來秦將軍的聲音:“娘娘?”
掀開出口的石板,已是月上中天。秦將軍牽著輛不起眼的青布馬車等在林邊,見她出來,長舒一口氣:“可算等到您了。”
“陳嬤嬤她……”
“老夫人已經讓人去接應了,您放心。”秦將軍扶她上了馬車,“沈公子讓人送來了新的身份文書,我們今夜就離開玉泉山,去城南的宅院暫避。”
馬車緩緩駛動,江姘婷撩開窗簾,望著遠處仍在燃燒的甘露寺火光,像朵在黑夜中綻放的毒花。她摸出懷里的麥芽糖,油紙已被冷汗浸透,糖塊卻依舊堅硬。
“娘,我們要去哪?”阿澈靠在她懷里,聲音帶著倦意。
“去一個安全的地方。”江姘婷吻了吻孩子的額頭,目光望向京城的方向。那里的宮墻在夜色中隱沒,卻像座無形的牢籠,鎖著她的過往,也系著她的將來。
她知道,這只是暫時的脫險。太后不會善罷甘休,慕容冷越的庇護也不可能永遠這樣明目張膽。這場博弈,才剛剛開始。而她手中的軍械圖和密信,是最鋒利的劍,也是最沉重的枷鎖。
馬車碾過石子路,發出規律的顛簸聲。阿澈漸漸睡熟,嘴角還沾著點麥芽糖的甜味。江姘婷看著孩子恬靜的睡顏,將那半塊糖小心翼翼地收進袖中。
無論前路多險,她都要帶著阿澈走下去。走到真相大白的那天,走到能坦然站在陽光下的那天,走到……能親手為鳳儀宮的臘梅,再澆一次水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