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門的夜晚并非萬籟俱寂。遠處演武場上還有弟子在借著月光或零星石燈的光輝加練,呼喝聲隱隱傳來;宿舍區域更是喧鬧,結束了一天勞作或修煉的弟子們聚在一起,談論著宗門趣事、修煉難題,或是抱怨著苛刻的管事師兄。
林風所在的這處小院相對偏僻,住的都是些如他一般沒什么背景、資質也平平的弟子,此刻倒是安靜不少。多數人早已疲憊入睡,為明日的任務或修煉積攢體力。
他輕手輕腳地推開院門,沒有驚動任何人。白日里王騰的刻意刁難和那耗費心神卻收獲寥寥的清掃任務,并未讓他感到多少沮喪,反而是一種沉甸甸的緊迫感壓在心口。實力,在這個世界里,沒有實力,連安心做一個掃地弟子都是一種奢望。那些看似無意的推搡,分配任務時倨傲輕蔑的眼神,都在無聲地提醒他,那破格錄入的恩情,若沒有相應的實力支撐,遲早會變成更大的笑話。
他沒有回屋休息,而是繞到屋后,沿著一條被荒草半掩的小徑,往后山更僻靜處走去。那里有一小片臨近溪流的空地,月光能毫無遮擋地灑下,是他這幾日偶然發現的清凈之地,適合獨自修煉那本無名殘卷。
越是修煉這殘卷,林風越是覺得其不凡。它所引導的元氣運行路線頗為奇特,并非完全依賴于吸收外界靈氣壯大己身,更像是在緩慢地錘煉、提純體內已有的元氣,并使之與肉身結合得更為緊密。過程緩慢甚至有些痛苦,如同細小的錘子不停敲打筋骨,但每次修煉完畢,雖渾身酸痛,卻能感覺到一種實實在在的夯實感,身體似乎也輕盈了少許。這與面具帶來的那種狂暴洶涌、仿佛能毀天滅地卻又難以掌控的力量截然不同,是一種更為基礎、更為緩慢卻安心可控的提升。
月光如水,傾瀉在林間空地上,溪流潺潺,反射著碎銀般的光澤。他深吸一口帶著草木清香的涼爽空氣,擺開殘卷上記載的那個有些古怪的起手式,緩緩推動體內那縷微弱卻堅韌的元氣,按照既定的路線運轉。
時間悄然流逝。當他完成一個小周天的運轉,渾身已被汗水浸透,頭頂冒著絲絲白氣,肌肉酸脹卻通透。他長長呼出一口濁氣,正準備稍作休息后再來一次時,一陣極細微的聲響,乘著夜風,飄入了他的耳中。
那是什么?像是…琴音?
林風微微一怔,側耳細聽。在這宗門后山,夜深人靜之時,怎會有琴聲?那琴音縹緲斷續,似有還無,如同情人間的低語,又似山泉滴落幽潭,清冷孤寂,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魔力,牽引著他的心神。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中的面具,冰涼依舊,并無異動。不是它的緣故。純粹是這琴音本身,吸引著他。
鬼使神差地,林風循著那若有若無的琴聲,踏著月光,向山林更深處走去。他腳步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這夜間的精靈。越往里走,琴聲越發清晰了幾分。不再是簡單的音符,而成了一曲完整的調子。曲調并不激昂,反而帶著淡淡的憂傷,像是在訴說著無人能懂的心事,空靈婉轉,與這月色山林融為一體。
穿過一片茂密的竹林,眼前豁然開朗。
那是一片更大的空地,中央有一塊光滑如鏡的巨大青石。而青石之上,一抹倩影,正沐浴在皎潔的月華之中。
林風的呼吸驟然一滯,腳步像被釘在了地上,再也無法挪動分毫。
月光毫無保留地傾瀉在那人身上,為她鍍上了一層清輝銀邊。她一襲素白衣裙,裙擺如云朵般散落在青石上,墨染般的青絲僅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松松挽起,幾縷發絲調皮地垂落在線條優美的頸側。她微微垂首,纖長如玉的手指在膝上一張古拙的七弦琴上輕輕撥弄。每一個音符都從她指尖流淌而出,融入夜色。
林風看不清她的全貌,只能看到那完美的側臉輪廓,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挺翹的鼻梁,以及那微微抿起、透露著一絲若有若無愁緒的唇瓣。
他從未見過這樣……這樣好看的女子。不是村里那些健康活潑的姑娘的好看,也不是鎮上小姐們涂脂抹粉的好看,更不是畫片上那些虛無縹緲的仙子的好看。這是一種清澈、安靜、仿佛不食人間煙火,卻又因那眉宇間一縷輕愁而真實動人的美。她就像是從月宮中偷溜下來的仙子,偶然落足在這凡塵的山林間,帶著一身清冷和寂寞。
琴聲在她指尖繼續流淌,時而如溪流淙淙,時而如秋風拂過林梢。林風聽得癡了,忘了時間,忘了身在何處,甚至連呼吸都放得極輕極輕,生怕一點動靜,就打碎了這月光下的幻夢。
他聽得出來,那琴音里的憂傷,并非矯揉造作,而是發自心底。她在為什么而憂愁?是和他一樣,有著難以排遣的心事嗎?
就在這時,一個略微高亢的音符似乎撥錯了,琴音戛然而止。
女子輕嘆一聲,那嘆息聲輕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卻清晰地鉆入了林風的耳朵,讓他的心也跟著微微一揪。
她抬起頭,似乎想看看月色,卻冷不防看見了竹林邊呆立的身影。
四目相對。
林風猝不及防,整個人都僵住了,大腦一片空白。他看到了她的正臉。那是一張怎樣精致的臉龐,肌膚在月光下白皙得近乎透明,眼眸如同浸在寒潭中的黑曜石,清澈、明亮,卻帶著一絲受驚后的愕然和警惕。那驚愕只是一閃而過,隨即又恢復了那種淡淡的、疏離的平靜。
“何人?”她的聲音響起,如同她的琴音一般,清冷悅耳,卻聽不出太多情緒。
林風這才如夢初醒,頓時面紅耳赤,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他覺得自己像個偷窺被抓住的蠢賊,無比狼狽。“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就住在下面那個小院,聽到琴聲…就…就循著過來看看…我…我這就走!”
他語無倫次,結結巴巴地說完,轉身就想逃開這讓他無地自容的尷尬境地。
“且慢。”女子的聲音再次傳來,似乎比剛才緩和了一絲。
林風的腳步頓住,僵硬地轉過身,不敢抬頭看她。
“你…是外門弟子?”女子問道,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件材質普通的外門弟子服飾上。
“是…是的。”林風老實地回答,心跳如鼓擂。
“聽得懂琴?”她又問,語氣里似乎有一絲好奇。這后山偏僻,尋常外門弟子忙于生計修煉,怎會深夜來此,還被琴聲吸引。
林風連忙搖頭,臉更紅了:“不…不懂。就是…就是覺得好聽…還有…好像有點…難過?”他后半句說得極小聲,幾乎是嘟囔出來的,說完就后悔了,怎么能隨便評價人家的琴音呢!
女子聞言,卻是微微一怔。她看著眼前這個面色通紅、手足無措的少年,他眼神清澈,帶著顯而易見的慌亂和窘迫,卻沒有絲毫猥瑣或惡意。尤其是他那句“有點難過”,竟輕輕觸動了她心底那根弦。
她沉默了一下,輕聲道:“琴為心聲,偶有所感罷了。”算是解釋,也并未追究他闖入之事。
林風不知該如何接話,只能傻站著。
月光下,兩人一時無言。氣氛有些微妙的尷尬,卻似乎并不令人討厭。
過了一會兒,女子率先打破了沉默:“夜色已深,此地雖在宗門之內,卻也非絕對安全,早些回去吧。”
這是關心嗎?林風受寵若驚,連忙點頭:“是是是,我這就回去!師姐…也早些休息!”他下意識地用了敬稱,覺得能在此地、有此氣質的,定是內門的師姐。
女子聞言,唇角似乎幾不可查地微微彎了一下,并未否認這個稱呼。她重新低下頭,目光落在琴弦上,輕聲道:“去吧。”
林風如蒙大赦,又像是得了什么赦令,對著那月光下的身影倉促地行了個禮,轉身幾乎是同手同腳地快步離開。直到重新鉆入竹林,再也看不到那抹身影,他才敢大口喘氣,心臟卻依舊砰砰狂跳,仿佛要跳出胸膛。
月光下的驚鴻一瞥,那清冷的琴音,那帶著輕愁的眉眼,還有那最后似乎若有若無的一絲笑意,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腦海里。
他一路跑回小院,悄無聲息地翻墻而入,回到自己簡陋的房間,躺在硬板床上,卻久久無法入睡。一閉眼,就是那月光下的身影。
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但他知道,他恐怕很久都忘不掉這個夜晚,忘不掉那月下撫琴的仙子了。
而青石之上,白衣女子在林風離去后,并未立刻繼續撫琴。她靜坐了片刻,指尖無意識地拂過琴弦,發出幾個零散的空音。
“聽得懂難過……”她低聲重復了一句,隨即輕輕搖頭,似是想甩開什么思緒。她抱起古琴,身影翩然掠下青石,幾個起落間,便消失在更深沉的夜色里,仿佛從未出現過。
只有那如水月華,依舊靜靜地籠罩著這片空地,以及那塊光滑的青石,見證了一場短暫而猝不及防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