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忍著劇痛和屈辱,顫抖著將地上沾著口水的錢一一拾起。
這些錢,連同剛結算的微薄工資,被他死死攥在手里,像攥著滾燙的炭。他拖著傷軀,逃回那間散發著霉味和孤獨氣息的廉租房。
昏黃的燈泡接觸不良般閃爍,將他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墻上,扭曲晃動。
他像一頭陷入絕境的困獸,瘋狂地翻找著這個逼仄空間的每一個角落。床墊下,只有幾張過期的、印著可笑號碼的彩票;抽屜深處,躺著幾張浸透機油味的毛票;他狠心砸開那個陪伴多年的存錢罐,硬幣“嘩啦啦”滾落一地,反射著廉價的光芒。他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用未受傷的左手,近乎偏執地一枚枚撿起。
他將所有錢——羞辱的、辛苦掙來的、積攢的——全部堆在面前,總數勉強湊到四萬。這筆錢,只夠觸碰那個最底線的“勞模妻”!
腕骨鉆心地疼。徐曉用左手笨拙地操作著二手光屏,搜索“伴侶科技勞模妻”。
彈出的廣告畫面粗糙刺眼,“勞模妻”型號陳舊笨重,關節處金屬外露,動作僵硬卡頓,如同生銹的玩偶。
演示中,它只會刻板地重復拖地、洗衣,眼睛是兩顆空洞無神的玻璃珠子,映不出絲毫生機。
宣傳語冰冷地寫著:“勤勞肯干,家務無憂!”
徐曉胃里一陣翻攪。這就是他拼盡尊嚴所能換來的“伴侶”?
與維修店里冰冷的機械臂何異?那句“解不了悶”的嘲諷再次尖嘯著刺穿耳膜,灼燒著他最后一點可憐的念想。
他不甘地點開“賢惠普通妻”頁面。
畫面瞬間精致溫婉起來,她面容柔和,動作流暢自然。演示里,她正優雅地布置餐桌,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令人心安的微笑。宣傳語是:“溫馨相伴,家的味道。”
徐曉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渴望洶涌而來!
這才是他夢中才敢奢求的圖景!然而,當目光觸及那個價格標簽——“¥49999!”時,仿佛一柄冰錘砸碎所有幻夢,讓他透不過氣。
忽然光屏彈出廣告,一行浮動的熒光小字:“高端定制款升級通道——要選最好的嗎?松山湖等你!量子芯臟 情緒同步,尊享價3999999元!”
——什么鬼?他暴躁地關掉光屏,漆黑的屏幕映出自己淤青遍布、因絕望而扭曲的臉龐。
錢!錢!錢!絕望催生他毒草般的瘋狂。被時代巨輪碾過的他,腦子里翻滾的竟是早已封存的“綁架八億大案”舊聞。
”八億…有了八億,什么真人妻沒有,私生子都能組成足球隊…”他喃喃自語,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腕骨的劇痛和當街的羞辱,像兩根毒刺,日夜不停地扎著徐曉的神經。
那卷沾著泥污的鈔票,不再是“醫藥費”,而是對他整個失敗人生的**嘲諷。
“買個機器人…能保護我的…”這個念頭非但沒有消退,反而在屈辱的滋養下瘋狂滋長。
徐曉正對著光屏上“勞模妻”僵硬的影像瘋狂想著,似乎腕骨的陣痛已不復存在。窗外,城市一如既往地播放著它的霓虹交響。
突然,一陣不同于往常的、混亂而亢奮的喧嘩聲由遠及近,像潮水般涌來,瞬間蓋過了虛擬廣告的靡靡之音。
他猛地抬起頭,只見窗外街道上,人影攢動,許多人(他一眼望去,大多是非裔)正興奮地叫喊著,朝著一個方向奔跑。商店的防護卷簾門降下的聲音、某種東西被砸碎的脆響、以及一種節日般的混亂喧囂交織在一起。
零元購!
這個詞瞬間擊中徐曉的大腦。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一種被壓抑太久的、盲目的沖動驅使著他——別人可以,為什么我不行?!我也要拿回點什么!
他像彈簧一樣從椅子上彈起,沖出門,下意識地就朝著城市另一端的高檔商業區方向跑去。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要搶就搶最好的!那個“賽博夢幻情愫”體驗店里的真貨!
然而,當他氣喘吁吁地跑到那片流光溢彩的區域時,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傻眼了。
預想中的混亂并未在這里發生。街道甚至比平時更“干凈”,幾家售賣高端仿生人、懸浮豪車、定制基因藥劑的店鋪門外,靜靜地矗立著兩排最新型號的AI治安官(A-Enforcer)。
這些AI治安官造型冷峻,金屬外殼反射著冰冷的光,紅色的光學傳感器緩慢地掃描著街道,帶著一種毋庸置疑的威懾力。它們的能量武器處于低功率待命狀態,發出輕微的嗡鳴。
街道上,也有零星的混亂。一個年輕人(像是拉美裔)試圖用撬棍破壞一家智能家居店的櫥窗,玻璃甚至沒產生裂痕。下一秒,最近的一個AI治安官手臂抬起,一道低強度的精準激光脈沖瞬間擊中那年輕人手中的撬棍。
“當啷!”撬棍脫手飛出,年輕人慘叫一聲,握著手腕跪倒在地,被隨后而來的治安無人機噴射的約束網罩住,拖走。整個過程不到五秒,高效、冰冷,沒有任何多余動作。
萬元以下的店鋪,AI治安官對黑人白人似乎視而不見。但任何試圖觸碰萬元級以上資產的行為,會立刻遭到無情且精準的打擊。
這時,街上洶涌的黑流朝著另一個方向——十里鋪大洋百貨——涌去。那是一家以售賣高價日用百貨、有高端庫存和高端電子產品聞名的商場。黑流群興奮地吆喝著,像是去參加一場盛大的派對。
徐曉被這股人潮裹挾著,也懵懵懂懂地跟著往那邊跑。也許,那里也能有點什么?
眼看大洋百貨的入口就在眼前,里面已經人聲鼎沸,人們爭搶著貨架上的商品。徐曉也被這瘋狂的氣氛感染,下意識地就想跟著沖進去。
突然,兩道紅色的激光線精準地交叉射在他的胸前,形成一道灼熱的束縛欄,瞬間將他定在原地!皮膚傳來被炙烤的刺痛感!
他驚恐地抬頭,看到商場門口左右各站著一個AI治安官,它們的傳感器正鎖定著他。
其中一個AI治安官發出冰冷的、毫無情緒的電子合成音,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喧囂,直接砸進他的耳朵里:
“警告:身份校驗失敗。此區域‘社區情緒調節活動’僅對特定族群開放。華裔身份不在許可名單內。禁止入內。禁止獲取任何未付款商品。重復,搶一毛錢東西都不行。”
那句話,像一把絕對零度的冰錐,瞬間刺穿了徐曉所有的狂熱和僥幸。
他僵在原地,激光束灼熱的刺痛遠不及這句話帶來的萬分之一的寒冷。
他看著眼前熙熙攘攘、瘋狂“購物”的人群(mostly非裔)與白人,再看看商場門口那四五十個如同門神般、只針對他和其他少數華裔的AI治安官……
一種前所未有的、**裸的、被系統白紙黑字明確區分對待和系統性排斥的恥辱感,將他徹底淹沒。
他不僅窮,不僅慘,現在,他連“趁亂拿點東西”的資格都被明文剝奪了。
允許別人狂歡,但唯獨禁止你。甚至派了警衛,專門來防止你加入。
這種精準的、制度化的歧視,比任何隨機發生的暴力,都更令人絕望。
霓虹閃爍下別人的狂歡,照亮了別人的繁華。
徐曉不曾意識到,本土文化的剦割與外國文化的高貴化,正一絲絲一縷縷地在這國度里燉煮。
幾十年來潛移默化的改變,讓過去的"躺平"變成了如今的"躺地",讓農民從逃離城市變成了綁定田土。在種種優惠政策下,外邦不斷涌入城市,而像他這樣的中國人,在這個自己出生的城市里,正不知不覺間淪為最受歧視的群體。
他只是個修理工,不是社會學家。
他只知道,自己要守住眼前這束光。
激光束消失了。
徐曉沒有動,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靈魂。身后的狂歡繼續著,卻仿佛與他隔著一道無形的、不可逾越的墻壁。
他慢慢地轉過身,一步一步地、踉蹌地離開這片只屬于別人的“盛宴”。
他終于徹底明白了,在這個時代,有些門,從一出生就對他關閉了。連混亂,都是別人的特權。
而他,什么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