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街道空曠,只有清潔機器人發出單調的嗡嗡聲,蠶食著昨夜的污穢。
粗糙的水泥墻面硌著他的手掌。一陣劇烈的干嘔攫住了他,胃袋早已掏空,只剩酸苦的膽汁灼燒喉嚨,像現實一樣燒灼著他殘存的靈魂。
生理性淚水模糊了視線。他用手背抹了一把,抬頭正看見街對面巨幅全息廣告驟然亮起——“賢惠普通妻”在廚房里下餃子。蒸汽氤氳,模糊了她柔和的側臉,那畫面里的“家”溫暖得刺眼,是他永遠無法踏足的光明國度。
一聲破碎的嘶啞從他喉間擠出。拳頭無力地砸向墻壁,指關節擦破滲血,卻感覺不到疼。真正的疼痛來自胸腔深處,那個名為“希望”的東西早已被一次次碾磨成灰。
他沿著墻壁滑坐下去,蜷縮進陰影,像被丟棄的垃圾。目光失焦地落在地面一道深黑的裂縫上,它蜿蜒扭曲,深不見底,一如他看不到盡頭也透不進光的人生。
恥辱種在心里,骨子里仍是偏執。他不服——憑什么?憑什么那些人就能活在藍天之下,擁有鮮活的愛侶和強大的金屬護衛,而他就只配在泥濘里撿食別人唾棄的殘渣?他猛地抬頭,視線越過貧民區生銹的鐵絲網,死死釘在遠方——那片被無形能量屏障籠罩的“大灣區”。富人的無菌樂園,連天空都模擬著虛假的湛藍。
一陣清脆的笑聲突兀地刺破清晨的寂靜。
徐曉循聲望去。路口,一對衣著光鮮的夫婦牽著小女孩走過。女孩穿著潔白的發光小皮鞋,手里舉著變幻色彩的全息棒棒糖。她身邊跟著兩臺機器保鏢,銀灰色裝甲上蝕刻著優雅的花紋,頭部掃描燈散發出暖黃的光暈,不像護衛,倒像兩件精致的移動藝術品。
女孩突然掙脫母親的手,跑到其中一臺保鏢身旁,伸出小手好奇地去摸那冰冷的裝甲。徐曉的心莫名一緊——他以為機械造物會避開。
然而,那臺龐大的機器竟流暢地微微屈膝,頭部暖光變得柔和,甚至伸出一只機械指,以不可思議的輕柔力度,碰了碰女孩攤開的手心。女孩銀鈴般的笑聲更響了,舉著糖,繞著保鏢玩起了躲貓貓。
富人的孩子,連玩鬧都被“安全”精心包裹。而他,連靠近那條警戒線,都會被視作需要清除的病毒。
一個天真到愚蠢的妄念,就在此刻,在他被絕望燒干的腦髓里瘋狂滋生。
綁架?太原始,痕跡太重。但如果是騙呢?騙這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然后向她父母勒索那遙不可及的數字貨幣……那些活在云端的人,總該有些見不得光的私下交易渠道吧?他們一定擁有另一套規則,一套他無法想象、卻能鉆營的規則!
這念頭如同毒藤,瞬間纏繞了他全部心智。徐曉站起身,拍掉褲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懷揣著那把銹蝕的“石斧”和可笑的決心,像一個披著現代皮囊的原始人,朝著那座高科技堡壘邁開了腳步。
大灣區外圍,人造草皮散發著虛假的清香,灌木被修剪得毫無生氣。徐曉伏在綠化帶后,屏住呼吸,盯著那層流轉著微光的透明能量屏障。屏障之后,是別墅尖頂、花園流水,甚至隱約飄來輕柔的音樂。
高處的智能監控探頭以恒定速率轉動,冰冷的玻璃復眼掃過每一寸土地,將萬物化為數據。徐曉死死盯著它的軌跡,心臟狂跳——轉動一周約十秒,轉向另一側時,或許有兩秒的盲區。
兩秒,夠嗎?他不知道,但他已別無他法。
就在這時,目標再次出現。
還是那個小女孩,獨自一人待在半球形的透明能量罩花園里,追逐著一只變幻形態的粉色全息貓。她笑得無憂無慮,全然不知一道貪婪而絕望的目光,已從外面的陰影里,牢牢鎖定了她。
機會!
舊日恐懼的神經回路被瞬間點燃,腎上腺素如野獸般在他血管里奔涌。他測量一個探頭的轉動軌跡,計算著那短暫到幾乎不存在的盲區(他知道這或許是徒勞,但他必須說服自己),他死死盯著探頭,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就是現在!
他猛地從藏身處竄出,用盡全身力氣撲向那層看不見的能量屏障,幻想著能用絕望撕開一道口子!
指尖距離那流轉的流光尚有半米——“警報!非法入侵意圖!C級生物特征已鎖定!”
冰冷、精準,不帶一絲人類情感的合成音從天空、從地面、從四面八方同時響起,如同上帝敲下的審判錘。
腳下的地面猛然震動,他身旁的兩片草皮驟然翻起,露出下方幽藍色的金屬平臺。嗡——!
兩道熾白得令人無法直視的牽引光束瞬間激發,如無形的神之繩索,將他全身每一寸都牢牢捆縛,猛地提離地面!巨大的壓迫感讓他瞬間窒息,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只有眼球還能因極致的恐懼而顫動。
“啊——!”他發出徒勞的、被壓在喉嚨里的嘶吼。
能量罩內,小女孩被驚動,好奇地仰頭望著空中那個被光繩捆成“粽子”的怪人。
一個溫和卻同樣冰冷的合成女聲(AI管家)恰到好處地響起,仿佛是專門為了解說給小女孩聽:“檢測到低威脅度非法入侵者。根據《大灣區住房安全條例》第7條第3款,及與‘機械金屬集團’簽署的《絕對秩序服務協議》,已啟動三級驅逐程序。”
話音未落,另一個更加粗糙、帶著金屬摩擦質感的冰冷聲音(來自防御平臺本身)轟然響徹整個區域,如同最終的神諭宣判,毫不掩飾其中的階級蔑視:“窮鬼,滾遠點!你的生物ID已上傳至集團安全中樞!再靠近警戒線一米,下一次招呼你的將是神經麻痹光束!記住你的身份!”
“窮鬼”。“神經麻痹光束”。
每一個詞都帶著非人的蔑視與絕對的碾壓感,像燒紅的烙鐵,不是燙在皮膚上,而是直接燙進了他的尊嚴里。
話音落下的瞬間,牽引光束猛地一甩!徐曉像一件被厭棄的破抹布,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摔在堅硬的合金路面上,全身骨頭仿佛瞬間散架,劇痛炸遍每一根神經。
警報聲戛然而止,光束消失,金屬平臺迅速復位,草皮恢復如初,仿佛一切都未發生過。只空氣中殘留著一絲淡淡的臭氧味,以及他散架般的軀體內無盡的痛楚。
他掙扎著,顫抖著爬起,一瘸一拐地、用盡最后的力氣逃離這片光潔之地。身后,隱約傳來小女孩天真又殘忍的詢問聲:“媽媽,剛才那個被光抓住的叔叔,是在表演雜技嗎?”
螳臂當車。這就是結果。
他拖著傷痛之軀逃回現實。此行唯一的收獲,是軀體上的青紫,是耳中回蕩不去的那聲“窮鬼”的烙印,以及他的生物特征信息被“機械金屬集團”永久記錄在案,成為他數字身份上一個無法抹去的污點。
這個世界早已變得冰冷而無縫,嚴絲合縫得像一個高科技囚籠,沒有留下一絲縫隙容他這種“原始人”僥幸鉆營。
他蜷縮在霉味彌漫的出租屋角落,看著床上那堆花花綠綠、幾乎淪為廢紙的舊鈔(它們能兌換的那點數字貨幣微乎其微)。絕望如同黑洞,不僅吞噬了光線,也吞噬了他最后一絲掙扎的力氣。
時代的列車變道太快,快到他連犯罪,都成了一種奢侈的、無人欣賞的黑色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