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里那盞昏黃閃爍的燈泡,此刻在他眼中也變成了嘲弄的眼睛,一眨一眨,映照著他方才那場拙劣到令人發(fā)指的“搶劫未遂”。
三天了,他沉寂在這里。
沸騰的恥辱與狂怒,已被一種深海的、死寂的平靜徹底覆蓋。
他抬起頭,空洞的目光掠過那堆象征羞辱的錢,最終定格在半截剔骨刀上。
這個世界不給他活路,連墮落都被禁止。
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條路了。
他猛地攥緊那半截刀,銹蝕的冰冷順著手臂直刺心臟,卻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去賭,賭命。
他去的可不是太空雇傭試驗員,那是送死。
他去賭,是賭錢。
那堆散亂的、帶著羞辱痕跡的錢,被他一把攫起,塞進破舊的外套口袋。紙幣邊緣硌著他的皮膚,像一塊塊冰冷的烙鐵。
他沒有去那些燈紅酒綠的大場子——那堵“無形的墻”早就把他拒之門外。他去的是藏在地下室、藏在城中村深處蜂窩般隔間里的野局。空氣渾濁得能擰出油來,煙味、汗味、廉價香水味和一種緊繃的、貪婪的氣息混合在一起,幾乎令人窒息。
燈光同樣昏黃,卻比他那廉租房里的更加刺眼,死死照在綠色的絨布賭臺上,像審判一樣無情。
他找了個最角落的位置坐下。亂掏出一疊錢,甚至沒有數(shù),押了上去。
“買莊。”
他的聲音干澀沙啞,沒有任何起伏,眼神空洞得如同他口袋里那半截剔骨刀的鋒刃。周圍的喧囂、叫罵、狂喜或嘆息,似乎都與他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他不再是來尋求刺激或翻盤的賭徒,他更像一個走向刑場的犯人,在執(zhí)行一道冰冷的程序。
骰子在盅里瘋狂撞擊,他的心跳卻仿佛已經(jīng)停止。
他賭的不是運氣,不是概率。
他賭的是這個世界會不會對他展露最后、也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絲仁慈。賭這骯臟的錢,能否生出哪怕一分干凈的可能。
或者,賭它徹底消失。這樣,他也就能徹底死心,為他接下來真正想做的事,卸下最后一點無關(guān)緊要的負累。
盅蓋揭開。
“閑贏。”
荷官毫無感情地宣布。
他面前那堆零散的鈔票,似乎只換了模樣,十局了,不輸不贏,像在原地打轉(zhuǎn),被無形的繩索戲耍。他感覺不到輸贏,只感到一種冰冷的麻木,仿佛賭的不是錢,而是最后一局。他將口袋里所有的錢,連同那幾張皺巴巴的零票,全部推了出去,押在了“莊”上。
這一次,骰子的滾動聲仿佛敲在他的心上,雖然那顆心已經(jīng)冷硬得像一塊深海的石頭。
盅開。
“莊贏。”
數(shù)字跳動,他贏了。巨大的、冰冷的數(shù)字:三萬九千七百。那足以讓他喘一口氣,甚至……產(chǎn)生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那堆錢仿佛在綠絨桌上發(fā)出了微光。
但扔到他面前的,只有薄薄一疊。
二千。
他抬起頭,空洞的目光第一次有了聚焦,落在發(fā)牌員那張毫無波動的臉上。
“我的。”他聲音嘶啞,像生銹的刀刮過骨頭,“是三萬九千七。還差三萬七千七。”
旁邊一個一直靠著墻的壯漢走了過來,脖子上的金鏈子沉甸甸地墜著。“小子,”他皮笑肉不笑,“抽水,臺費,還有你剛才賭的‘安全金利息’,不懂規(guī)矩?”
“我贏了三萬九千七。”他重復道,聲音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固執(zhí)的、近乎機械的確認。他贏的不是錢,是某種判決。
陰影里又走出三四個人,無聲地圍了過來,像一堵移動的肉墻,瞬間將他角落的位置堵死。燈光被擋住,他完全被籠罩在壓抑的黑暗里。
“識相點,”第一個壯漢拍了拍他的臉,動作帶著極致的羞辱,“拿上這贏的二千,滾蛋。別給臉不要臉。”
那二千塊錢被扔在地上,散落在他腳邊。
五六雙眼睛冰冷地盯著他,帶著毫不掩飾的威脅。空氣凝固了,壓力足以碾碎任何殘存的理智。
他看著地上那點可憐的“賞賜”,又緩緩抬頭,環(huán)視了一圈那些打手猙獰的臉。他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但最終,沒有形成任何表情。
那絲因贏錢而短暫亮起的微光,熄滅了。比之前更黑暗,更死寂。
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彎下腰,一張一張,撿起了那散落在地上的二千塊錢。動作僵硬,像一具被操控的木偶。
沒有再說一個字。
他攥著那疊沾著鞋印和灰塵的鈔票,在那群打手譏誚而冰冷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出了這間令人窒息的地下室。
身后的門關(guān)上,隔絕了里面的喧囂和貪婪。
他站在骯臟的后巷,城市的光怪陸離離他很遠。他低頭,看著手里那疊用尊嚴換來的、微不足道的鈔票。
然后,他再次,緩緩地,握緊了口袋里的那半截剔骨刀。冰冷的觸感,比任何東西都更真實。
他拐進一家街角小酒館,要了最烈的酒,獨飲。酒勁像潮水,一**撞著太陽穴。他踉蹌著出來,沒頭沒腦地晃,腳底下發(fā)飄,任由身子拖著步子往暗處走。巷口那盞路燈壞了,半截燈管耷拉著,忽明忽滅,把一面破墻照得一塊亮一塊暗,像幅支離破碎的畫。
胃里猛地翻江倒海,他一把扶住粗糙的墻面,彎下腰,酸腐的酒液混著胃液猛地噴濺出來,潑在斑駁的墻皮上,腥臭氣瞬間散進風里。喉嚨像是被烙鐵燙過,火燒火燎,他劇烈地咳了幾聲,用手背胡亂蹭過嘴角,留下黏膩濕冷的觸感。
他就那么弓著背,頭頂著冰涼的墻皮喘氣,腦子里空茫茫一片,只剩酒精燒過后的死寂麻木。巷口沉寂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粗重壓抑的喘息,和更遠處,偶爾劃過、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