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往事?!?/p>
傅衍珩的聲音低沉,在靜謐的包廂里回蕩,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歲月的重量,沉甸甸地落在精致的餐碟之間。
沈傾辭握著茶杯的指尖幾不可查地收緊了些。她抬眸,對上傅衍珩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里面似乎翻滾著某種她無法完全看透的復雜情緒,不再是平日里那種純粹的審視與掌控。
她等待著他繼續(xù)說下去。
侍者恰在此時進來奉上主菜,動作輕巧無聲,打破了短暫的沉寂。傅衍珩向后靠回椅背,恢復了那種慣常的、讓人捉摸不透的平靜,仿佛剛才那句透露著關鍵信息的話只是隨口一提。
“先用餐吧,”他拿起筷子,示意了一下,“涼了味道會遜色許多。”
沈傾辭看了一眼面前堪稱藝術品的菜肴,卻沒有動筷的**。她的心思完全被那幅畫和傅衍珩未說完的話占據。
“傅先生,”她再次開口,清冷的聲音里帶著不容回避的堅持,“您所說的失落往事,是否與畫作右下角那處被霉斑嚴重覆蓋的印鑒有關?”
傅衍珩夾菜的動作頓住了。
他緩緩放下筷子,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臉上,帶著一絲明顯的訝異,以及更深層次的探究:“你注意到了那個印鑒?”
他的反應讓沈傾辭確信,那個印鑒絕非尋常。
“專業(yè)檢查的一部分。”她回答得滴水不漏,自然不會提及指尖那異常的感受,“它被覆蓋得很徹底,但形態(tài)特殊。現有的流傳記錄里,沒有與之匹配的收藏者印記?!?/p>
傅衍珩凝視著她,仿佛在評估她話語背后的真實認知。包廂內再次陷入安靜,只有窗外極細微的風拂過竹葉的沙沙聲。
良久,他似乎是做出了某種決定,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輕得幾乎聽不見,卻莫名為他冷硬的輪廓添上了一絲罕見的……疲憊?
“那不是普通收藏者的印鑒?!彼K于再次開口,聲音比剛才更沉緩幾分,“如果家族記載無誤,那應該是明代一位宗室王爺的私印。這位王爺,據傳是我某一脈的直系先祖。”
沈傾辭的心輕輕一跳。宗室王爺?私?。窟@遠遠超出了普通藝術收藏的范疇,牽扯進了歷史與宗族秘辛。
“那位王爺癡迷書畫,尤愛收藏。但這方私印,據傳他極少鈐蓋,除非是極為珍愛、視為知己之作,或是有特殊意義的藏品?!备笛茜窭^續(xù)道,目光似乎透過沈傾辭,看向了更遙遠的過去,“《秋庭戲侶圖》便是其中之一。但關于這幅畫與他之間的具體淵源,家族記載語焉不詳,甚至前后矛盾。只隱約提到,與此畫相關的一段往事,導致了那方私印最終被塵封,乃至在家族傳承中幾乎被遺忘?!?/p>
他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杯壁:“我尋找這幅畫很久了。它上一次公開出現是在近百年前的戰(zhàn)亂時期,之后便杳無音信,直到半年前,才通過特殊渠道重現天日,但已是這般模樣。找到它,不僅僅是為了收藏,更是為了……印證一些事情,解開一些疑惑?!?/p>
他的話語到此為止,并沒有完全坦白所有,但透露出的信息已足夠震撼。
沈傾辭沉默地消化著這一切。一幅畫,牽扯著明代宗室、隱秘的私印、失落的家族往事,以及傅衍珩看似執(zhí)著于收藏背后更深層的動機。
這解釋了為何他對這幅畫的修復如此重視,也解釋了那印鑒之下為何會殘留著如此矛盾復雜的情感碎片——王爺的珍愛、特殊的意義、導致塵封的往事……眷戀與兇戾,遺憾與怨懟,似乎都有了可能的來源。
“所以,”沈傾辭緩緩開口,目光清銳地看著他,“您希望我修復的,不僅僅是一幅畫?”
“我希望你能讓它‘說話’。”傅衍珩迎上她的目光,眼神深邃而專注,“盡可能多地保留一切原始信息,尤其是那個被掩蓋的印鑒。我需要知道它下面到底藏著什么,哪怕是最細微的痕跡。這對我……很重要?!?/p>
他的語氣里,帶上了一種沈傾辭從未聽過的、近乎坦誠的請求意味。褪去了部分上位者的外殼,露出了其下或許連他自己都未曾輕易示人的真實渴求。
沈傾辭垂眸,看著杯中澄澈的茶湯。她的指尖似乎又隱隱回憶起觸碰霉斑時的冰冷與刺痛,以及那縷微弱卻執(zhí)拗的眷戀。
她原本只是想完成一項高難度的修復工作,然后兩清。但現在,她發(fā)現自己正被拉入一個更深的漩渦,卷入一段被時光掩埋的恩怨情仇,而漩渦的中心,正是眼前這個心思難測的男人。
“修復工作會遵循最嚴謹的專業(yè)準則,”她抬起眼,語氣依舊專業(yè)而冷靜,“我會盡我所能還原畫作原貌,包括盡可能清晰地揭示那個印鑒。但最終能保留多少歷史信息,取決于畫作本身的保存狀況,我不能保證什么?!?/p>
這是她的原則,也是她的界限。
傅衍珩深深地看著她,似乎想從她平靜無波的表情下看出些什么。最終,他點了點頭:“我明白。我相信你的專業(yè)。”他頓了頓,補充道,“無論結果如何,只要你盡力了,我便接受?!?/p>
“好。”沈傾辭應下。
正事似乎告一段落。傅衍珩的神情松弛了些許,重新拿起筷子:“現在,可以安心用餐了嗎?沈大師。”
最后三個字,他叫得有些慢,帶著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調侃意味。
沈傾辭沒有回應他的調侃,但也終于拿起筷子,夾起面前已經微涼的食物,安靜地吃起來。味道確實極好,但她吃得心不在焉,味同嚼蠟。
她的思緒早已飄回工作室,飄回那幅殘破的古畫上。原本冰冷的破損絹帛,此刻仿佛被賦予了生命和重量,承載著數百年的秘密與一個家族的執(zhí)念。
晚餐在一種相對沉默的氛圍中繼續(xù)。傅衍珩似乎并不介意她的安靜,偶爾會介紹一兩道菜的典故或食材的特別之處,舉止優(yōu)雅,談吐得體,仿佛剛才那段沉重的對話從未發(fā)生。
餐后甜點與清茶奉上時,傅衍珩狀似隨意地問起:“修復這樣的重器,壓力之外,沈小姐可會覺得……有趣?”
沈傾辭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她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和搖曳的竹影,沉默片刻,才道:“與時光和破損爭奪一件東西原本的樣子,談不上有趣,只是責任。”
“責任……”傅衍珩重復了一遍這個詞,唇角勾起一個淺淡的弧度,“很配你的回答。”
他沒有再追問。
晚宴結束。侍者取來沈傾辭的風衣,傅衍珩很自然地接過,并未假手他人,親自為她展開。
沈傾辭猶豫了一瞬,還是轉過身,微微低頭,讓他將風衣披上她的肩頭。他的動作很輕,指尖偶爾擦過她肩部的真絲面料,帶來一絲微不可察的觸感。那股冷冽的雪松氣息再次淡淡地將她籠罩。
“謝謝。”她低聲道,向旁邊退開一步,拉開了距離。
黑色的慕尚再次靜默地滑入夜色,駛回城中。車內的氣氛比來時更加沉寂。沈傾辭靠著車窗,看著窗外流動的霓虹,腦海中不斷回響著傅衍珩的話——宗室王爺、私印、失落的往事、家族的執(zhí)念……
以及,她那無法對人言的指尖觸感。
這一切,都指向那幅靜靜躺在工作室里的《秋庭戲侶圖》。
她預感到,這場修復,絕不會平靜。
車子在靜心齋門口停下。
“謝謝。”沈傾辭對司機道謝后,便徑直下車,沒有回頭。她快步走回工作室,關上院門,將一切隔絕在外。
工作室里還亮著燈,小雨已經下班了,一切物品都歸置得井井有條,唯有工作臺中央那幅被妥善保護起來的古畫,在燈光下散發(fā)著無聲的存在感。
沈傾辭沒有開大燈,只是借著工作臺旁的閱讀燈,走到畫前。
她靜靜地凝視著那處被霉斑覆蓋的區(qū)域,目光仿佛要穿透那些腐朽的痕跡,看清底下隱藏的真相。
許久,她緩緩伸出手,隔著一層透明的保護膜,虛虛地懸在那印鑒之上。
指尖冰涼。
這一次,她沒有觸碰到任何情緒碎片,卻仿佛能感受到一段沉重而波瀾壯闊的往事,正透過數百年的時光,沉默地向她壓來。
而傅衍珩,就站在這段往事的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