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和公館的晚餐像一場短暫抽離的幻夢,當沈傾辭重新站在靜心齋的工作臺前,現實與歷史交織的重量便沉沉地壓回肩頭。
《秋庭戲侶圖》的正式修復工作,在一種前所未有的審慎氛圍中開始了。
小雨似乎也感知到了某種不同尋常的緊張感,工作時比平時更加沉默和專注,動作放得極輕,生怕一絲多余的震動都會驚擾畫中沉睡的魂靈。
修復室的燈光被調整到最適宜的程度,恒溫恒濕系統(tǒng)運行得悄無聲息。沈傾辭換上了更輕薄貼手的專業(yè)手套,口罩遮住了她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沉靜如水的眼睛和光潔的額頭。
她首先需要處理的是畫心表面大面積的積塵和微生污染物。這是最基礎,卻也最需耐心的步驟。任何一點疏忽都可能對脆弱的絹帛和剝落的顏料造成二次傷害。
她用特制的軟毛排筆,蘸取極微量的專用清潔溶液,從一個極不起眼的角落開始,以毫米為單位,極其緩慢地移動。筆尖輕若無物地掃過絹絲,帶走經年累月的污垢,露出底下原本略顯黯淡的色彩。
動作重復,枯燥,卻要求極致的穩(wěn)定和專注。時間在筆尖的細微移動中悄然流逝。
小雨在一旁負責實時記錄清潔區(qū)域的細微變化,并隨時準備遞上所需的工具和材料。她看著沈傾辭那雙穩(wěn)定得仿佛不受地心引力影響的手,看著她凝注在畫作上、仿佛與世界隔絕的眼神,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敬畏。
這不僅僅是技術,更是一種近乎修行的投入。
初步清潔進展緩慢。數個小時過去,也只清理出巴掌大的一塊區(qū)域。但效果是顯著的,被清理處的絹帛底色顯露出原本的微黃,其上覆蓋的礦物顏料也依稀透出昔日的華彩,盡管依舊殘破,卻已能窺見一絲往日神韻。
休息間隙,小雨忍不住小聲問:“傾辭姐,傅先生那邊……有說希望多久完成嗎?”她想起那晚來接人的陣仗和頤和公館的名頭,總覺得對方或許會催促。
沈傾辭正低頭看著顯微鏡下剛剛清理過的一處絲線結構,聞言并未抬頭,聲音透過口罩傳來,有些悶,卻清晰:“修復沒有工期,只有標準。”
她的標準,就是唯一的標準。無論對方是傅衍珩,還是任何人。
小雨噤聲,不敢再問。
下午,沈傾辭開始嘗試處理一處較小的霉斑。她調配了極其溫和的酶解溶液,用最小的棉簽蘸取,點在霉斑邊緣,觀察反應。
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棉簽的尖端與霉斑接觸的那一個極小點上。視覺、觸覺,乃至一種近乎直覺的感知,都被調動到極致。
就在棉簽尖端極其輕柔地溶解著霉斑邊緣的污蝕物時,一種極其微弱的、不同于視覺反饋的觸感,再次透過超薄的手套材質,傳遞到她的指尖——
不是之前那種尖銳的刺痛或陰郁,而是一種……極其細微的顫動。
仿佛一根被壓埋了數百年的、幾近斷裂的琴弦,在被外力輕微觸及時,發(fā)出的幾不可聞的哀鳴。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極其淡薄的、被時光稀釋了無數倍的悲傷,縈繞不散。
沈傾辭的動作瞬間停滯,呼吸都下意識地放輕了。
這感覺太微弱了,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像是錯覺。但她相信自己的指尖,相信那異于常人的敏銳觸感。
這畫……這絹帛的深處,似乎真的封存著什么。
她不動聲色地繼續(xù)操作,內心卻波瀾暗涌。傅衍珩所說的家族往事,她指尖捕捉到的矛盾情緒,以及此刻這細微的“顫動”……這一切都指向一個超乎純粹物質修復的層面。
她需要更小心。
接下來的幾天,沈傾辭完全沉浸在這種與歷史塵埃和脆弱絲線“對話”的過程中。進展緩慢如蝸行,她卻異常沉得住氣,每一個步驟都反復斟酌,記錄下所有細微的變化和反應。
傅衍珩沒有再出現,也沒有再來電話或短信。但他存在的方式變得更加無形——每天清晨,都會有一份最新空運到的特定花卉被送到工作室,有時是品相極佳的白色臘梅,有時是香氣清幽的寒蘭,沒有任何卡片,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來自何處;小雨偶爾會接到周特助打來的電話,語氣永遠恭敬,只詢問是否有任何材料或設備上的需求,絕口不提進度和催促。
這種沉默的、無處不在的“支持”,像一張柔軟卻堅韌的網,將工作室溫和地包裹其中。
沈傾辭對此視若無睹。她收下那些花,只是因為它們不會影響她的工作,甚至能稍微改善空氣;她通過小雨回應周特助的需求,也僅僅是在確實需要某種稀有材料時。
她將所有的心力都傾注在那方寸之間的破損絹帛上。
這日,她終于開始嘗試觸碰那處核心的、覆蓋著神秘印鑒的大型霉斑區(qū)域。周圍的清潔和加固工作已初步完成,為處理這最棘手的部分做好了準備。
她先使用了物理方式,在超高倍率的顯微鏡下,用顯微手術刀般的精密工具,極其小心地剔除霉斑表面已完全礦化、失去活性的部分。這是一項對穩(wěn)定性和判斷力要求極高的操作,她的手穩(wěn)如磐石,眼神銳利如鷹隼。
一點,一點……附著物被極其緩慢地剝離,露出底下更多被侵蝕的絹帛本體和模糊的印鑒邊緣。
她的指尖再次感受到了那熟悉的、混合著脆弱與頑固的復雜觸感。隨著剔除的深入,那種被掩埋的“顫動”感似乎也隱約變得清晰了一絲。
就在她全神貫注地處理印鑒邊緣一處特別堅硬的鈣化點時,工作室的座機響了起來。
尖銳的鈴聲在極度安靜的環(huán)境里顯得格外刺耳。
沈傾辭的手穩(wěn)如磐石,沒有絲毫顫動,但眉心卻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小雨立刻跑過去接起電話,聲音壓得極低:“您好,靜心齋……啊?現在?傾辭姐正在關鍵操作,不方便接電話……哦,好的,我會轉告……”
掛了電話,小雨臉色有些為難地走過來,用氣聲說:“傾辭姐,是美術館的劉主任,說是有件緊急的文物需要請您幫忙鑒定一下,問您現在能不能通個話……”
沈傾辭沒有回答,甚至沒有從顯微鏡前抬起頭。她的全部注意力依舊凝聚在指尖那微米級的操作上。
幾分鐘后,那處堅硬的鈣化點被成功剔除,露出一小片相對完好的絹底。她這才緩緩直起身,摘下放大鏡燈,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頸。
“說什么事了嗎?”她問,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
“沒說具體,但聽起來挺急的,說是他們專家都拿不準,只能來麻煩您。”小雨回道。
沈傾辭沉默了一下。美術館的劉主任與她師父有舊,平日里對她工作室也多有照顧,于情于理,不好直接回絕。
她走到辦公桌前,拿起電話回撥過去。
通話時間并不長。劉主任確實遇到一件棘手的器物,年代和真?zhèn)闻袛嗌铣霈F了重大分歧,需要她這位在材質和微觀痕跡鑒定上極具權威的修復師提供關鍵意見。沈傾辭聽著描述,間或提出幾個問題,思路清晰而冷靜。
然而,就在她專注于電話溝通時,工作臺上,她的私人手機屏幕無聲地亮了起來。
來電顯示,依舊是那個沒有署名的號碼。
屏幕亮起,又暗下。對方沒有重撥。
幾分鐘后,沈傾辭結束了與劉主任的通話,將鑒定意見言簡意賅地編輯成文字發(fā)給對方,這才回到工作臺前。
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手機,沒有任何未接來電提示。她并不知道那短暫亮起的屏幕。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秋庭戲侶圖》上,落回那剛剛清理出一小片、顯露出更多復雜損傷的印鑒區(qū)域。
她深吸一口氣,戴上放大鏡燈,準備繼續(xù)工作。
指尖即將再次觸碰那片絹帛時,她卻莫名停頓了一下。
一種極其微妙的、難以言喻的感覺掠過心頭。仿佛有一道無形的視線,正穿透城市的距離,落在她的后背,落在她即將動作的指尖上。
她搖了搖頭,摒除這荒謬的錯覺。
鑷尖再次精準地探向那片歷經數百年滄桑的絲縷之間。
而在城市另一端,寰宇頂樓總裁辦公室的巨大落地窗前,傅衍珩正結束一場跨國視頻會議。他松開領帶,目光掠過桌上另一臺沒有任何公司標識的私人手機。
屏幕上是幾分鐘前發(fā)送出去的、依舊未被回復的簡短信息:【進展如何?傅衍珩。】
他端起手邊的威士忌,琥珀色的液體在杯中輕輕晃動。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浩瀚的城市燈火,眸色深沉,看不出情緒。
他知道她此刻一定還在工作臺前。那個女人,對那幅畫的投入程度,恐怕遠超他的預期。
這種無法完全掌控,卻又被牢牢吸引的感覺,陌生而強烈。
他仰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