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大院里,安安正經(jīng)歷著人生第一次嚴酷的“家法”。
飯桌上,安安眼饞地看著熱騰騰的饅頭,小手剛伸出去——
“啪!”太爺?shù)目曜雍莺莩樵谒直成稀?/p>
安安白嫩的手頓時皮開肉綻,鮮血直流。她愣了一秒,然后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哭聲。
“不懂規(guī)矩!”老太爺厲聲呵斥,“沒教養(yǎng)的東西!”
杜母氣得渾身發(fā)抖,眼淚頓時涌了出來:“她才兩歲啊!你怎么下得去手!”
太爺冷笑:“什么娘教出什么孩子。看看杜若,再看看這小崽子,沒一個成器的!”
杜瑜和杜軍對視一眼,皆是敢怒不敢言,杜父面無表情,仿若無事發(fā)生,李瑛喂著孩子,神色如常。飯后,太婆拿來藥膏,混著白糖涂在安安鮮血淋漓的小手上。
暮秋的田野上,杜母和杜父正彎腰收割最后一片小麥。杜軍在前頭捆扎秸稈,金黃的麥穗在夕陽下泛著血色。
與此同時,兩個不速之客正趕往杜家。
“杜家的!”李母尖利的聲音割開暮色。她身后跟著李宏,兩人像兩片烏云壓過來。李宏眼睛直勾勾盯著躲在太婆身后的安安。
“李不言是我們李家的種,該跟我們回去。”李母伸手就要拽孩子。
太婆拄著拐杖把安安護在身后:“使不得啊!孩子才兩歲,離了娘怎么活?”
李瑛從屋里探出頭,嘴角噙著笑,眼神卻是冷的:“奶奶,我表哥好歹是孩子親爹。若姐跑了,難不成讓孩子賴在杜家白吃白喝?”
安安突然“哇”地哭出來,小手死死揪住太婆的衣角。
“孩子不愿意啊!”太婆摟緊安安,能感覺到懷里的小身子在發(fā)抖。
李宏猛地上前:“由不得她!”
“干什么呢!”杜軍突然出現(xiàn)在院門口,手里握著鐮刀,怒氣洶洶地攔住了李宏。
李瑛瞪圓了眼:“你瘋了嗎?把鐮刀放下!人家親爹在這呢,輪得到你不放人嗎?”
杜軍早被李瑛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做派磨得沒了脾氣,悻悻地扔掉了鐮刀。
太婆枯瘦的手顫抖著撫過安安淚濕的小臉,最終頹然垂下:“讓他們帶走吧...到底是李家的血脈...”
**得意滿,杜軍忍住了沖他臉上揮拳的沖動,只將拳頭攥得死緊。
安安被夾在李宏腋下帶走時,鞋子都踢掉了一只。她回頭望著越來越遠的杜家院子,嘴里含混地喊著“媽”,聲音像只被掐住脖子的小貓。
半年后。
杜若站在天津老式筒子樓的陽臺上,手里攥著寫錯的購物清單。雇主老太太的罵聲還在耳邊嗡嗡響:“連豆腐和豆干都分不清,鄉(xiāng)下人就是蠢!”
晨霧籠罩著城市,像極了和女兒分開那天的暮靄。半年了,她還是會對著街上的小女孩發(fā)呆,錯認成自己的孩子。
夜里她總夢見安安哭喊的聲音,驚醒時常發(fā)現(xiàn)枕頭濕了大片。
直到立冬那天,她在菜場看見個賣糖葫蘆的老漢。玻璃似的糖殼下,山楂紅得像安安凍傷的臉蛋。她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把半年來的郁結(jié)都哭了出來。第二天,她終于能分清豆腐和豆干了。
臘月二十三,祭灶的日子。杜清水趕著騾車去鎮(zhèn)上換豆腐,車轍在積雪上碾出兩道深溝。路過村口小賣部時,他看見雪堆旁蜷著個黑影。
那孩子正用紅腫的小手扒拉雪地,撿起個煙頭就往嘴里塞。杜清水心頭一跳,跳下車時差點滑倒。
“安安?”他扳過孩子的肩,亂發(fā)下露出一雙眼睛——像極了杜若,卻蒙著層霧似的怯意。孩子嘴唇裂著血口子,腳上的棉鞋早就濕透了,結(jié)成冰碴。
杜瑜正在半山腰腌冬菜。大缸里鋪著層層白菜,粗鹽粒在她掌心沙沙作響。突然聽見杜清水在坡下喊,她抬頭看見他懷里抱著團破布似的娃娃。
“是安安!”杜瑜擱下鹽罐往下跑,圍裙兜起寒風(fēng)。碰到孩子的瞬間她倒抽冷氣——這哪是活人的體溫?分明是塊冰疙瘩!
暖炕上,杜瑜用雪搓安安凍僵的腳。孩子不哭不鬧,只是盯著桌上冒熱氣的碗。當杜母把豆奶泡饅頭喂到她嘴邊時,安安突然渾身戰(zhàn)栗,喉嚨里發(fā)出小獸般的嗚咽,隨即撲向食物,連碗沿都舔得干干凈凈。
“從李家村到這兒少說六里地...”杜母擦著安安腳底的臟污,哽咽道,“兩歲的孩子怎么認的路?”
杜瑜輕拍孩子的背,摸到的全是凸出的肋骨。她突然明白為什么李家要給安安起名“不言”——他們想把這孩子折磨成啞巴。
院門被踹開時,安安正在杜瑜懷里打盹。李母裹著寒風(fēng)沖進來,指甲像鷹爪似的扣住孩子肩膀:“喪門星!就知道往杜家跑!”
安安驚醒,爆發(fā)出驚人的力氣,滾下炕往柜子底下鉆。李母抄起燒火棍就往里捅,杜瑜撲上去阻止:“她還是個孩子啊!”
“李不言!”李母厲喝一聲,柜底立刻沒了動靜。半晌,安安慢慢爬出來,垂著頭自己走向門口,像只被馴服的小牲口。
杜瑜追到院外,看見李母用麻繩拴住安安手腕。孩子回頭望了一眼,黑葡萄似的眼睛,眼神空得讓人心慌。那眼神讓杜瑜后來做了半個月噩夢——那不是兩歲孩子的眼神,而是看透生死的老人的眼神。
雪地上兩行腳印漸漸被新雪覆蓋,就像從未有人來過。
三百公里外的天津,杜若正把雇主家的被褥晾到陽臺上。一陣突如其來的心悸讓她失手掉了夾子。她蹲下身喘氣時,仿佛聽見安安喊“媽媽”的聲音。
“幻覺…”杜若喃喃自語。來天津大半年,她終于不再整夜失眠,但胸口的悶痛從未消失。窗臺上擺著她用第一個月工資買的布娃娃,準備過年時托人捎給女兒。
風(fēng)吹動晾衣繩,杜若抬頭,看見一片枯葉在風(fēng)中打轉(zhuǎn)。她不知道,此刻她的女兒正被鎖在李家后院里,而那片飄搖的枯葉,多像她破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