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7月,蟬鳴刺耳的晌午。
杜若從縣城汽車站走出來時,熱浪撲面而來。她沒通知任何人,徑直去了法院。
起訴手續辦得很快。法官抬頭看了她一眼,問:“還是決定離?”
“離?!倍湃袈曇艉茌p,但沒半點猶豫。
走出法院,她回了杜家。父母見她突然回來,先是一愣,隨即慌了神:“你怎么這時候回來?李家要是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杜若蹲在井邊搓衣服,水花濺濕了她的布鞋,“我這次回來,就沒打算躲?!?/p>
可她沒想到,李家的人來得這么快。
傍晚,李母牽著安安出現在杜家院門口。杜若抬頭時,正對上女兒怯生生的眼睛——安安瘦了許多,頭發枯黃,手腕細得仿佛一折就斷。
“阿若啊,”李母擠出笑容,聲音刻意放軟,“你和宏兒鬧成這樣,我心里不是滋味……孩子們不能沒有親媽?!?/p>
杜若沒接話,嘴角扯出一絲冷笑。
李母被她笑得心虛,硬著頭皮繼續道:“雖說他們爺倆犯渾,但我對你是掏心窩子的,我把你當我親女兒看待呢?!?/p>
“是嗎?”杜若終于開口,聲音涼得像井水,“你是什么樣的人,你我心里都有數。你的大恩大德,我沒齒難忘。”
李母被她盯得后背發涼,干笑兩聲,把安安的手往杜若手里一塞:“孩子想媽了?!闭f完,匆匆轉身走了,腳步快得像逃命似的。
杜若低頭看著安安,喉嚨發緊。她蹲下身,輕輕摸了摸女兒的臉:“認得我嗎?”
安安眨了眨眼,沒說話,只是往她懷里靠了靠。
兩個月后,隔壁二太爺的葬禮。
李家借著奔喪的由頭,浩浩蕩蕩來了十幾口人。杜若本不想去,可農村規矩大,不去反倒顯得心虛,只得帶著安安去了。
杜若幫著母親蒸祭奠用的饅頭,安安在院門口玩石子。等她們發現時,地上只剩幾顆孤零零的石子。
“安安呢?!”
院子里亂哄哄的,沒人注意一個孩子。杜若瘋了一樣挨個屋子找,最后在村口聽人說,看見李宏抱著個孩子往李家溝方向去了。
杜母急得直跺腳。杜若撿起一顆石子,上面似乎還沾著孩子的體溫:“這次判決下來,我讓法院去要人。”
2002年12月,離婚判決書終于送到杜若手里。她盯著“撫養權歸原告”那行字看了很久,墨跡在淚水中暈開。法院的人公事公辦道:“執行費得再加二百?!?/p>
杜若把最后兩張百元鈔遞過去:“現在就去?!?/p>
杜若站在李家院外,聽著里面傳來李家母子的罵聲。
“這孩子現在法律上歸杜若?!狈ㄔ旱娜瞬荒蜔┑卮叽?,“快點!我們沒工夫跟你耗。”
門開了,李母黑著臉把安安推出來:“養不熟的白眼狼!”
安安踉蹌著撲進杜若懷里,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杜若抱起她,輕聲說:“我是媽媽?!?/p>
安安空洞的眼睛眨了眨,嘴唇蠕動幾下:“媽…媽?”那語氣像是在念一個剛學會的陌生詞匯。
那晚,杜若燒了一大鍋熱水,一點點洗去安安身上的污垢。當熱水漫過孩子瘦骨嶙峋的背部時,安安突然轉身抱住杜若的手臂。
“媽媽。”這次是肯定的語氣。
杜若把臉埋進冒著蒸汽的毛巾里,肩膀抖得像風中的枯葉。灶膛里的火光照著這對母女,墻上的影子漸漸融成一個。
年關將至,自從杜父得了心腦血管病無法從事體力勞動以后,杜家的日子越發艱難。杜軍的小兒子快一歲了,女兒嬌嬌也兩歲多,加上安安,家里一下子多了三張吃飯的嘴。為了給孩子補充營養,杜家花了二百塊買了只母山羊,每天擠羊奶喂小孫子。
杜軍的老婆越來越不耐煩,吃飯時摔筷子,指桑罵槐:“離了婚跑娘家躲清閑,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
杜若低頭扒飯,沒吭聲。
夜里,她摟著安安,輕聲說:“媽媽得走了?!?/p>
安安攥著她的衣角,沒哭,只是問:“還回來嗎?”
杜若親了親她的額頭:“回來,一定回來。”
天蒙蒙亮,她就提著行李出了門。這次,她買了去上海的票。
雪地里,她的腳印一路延伸,直到消失在晨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