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年七月初十。
承恩公夫人萱堂側旁的一處清雅院落中,竹影瀟瀟,日暮的光影斑駁地落在西窗上,夏日炎炎,屋內佛堂的冰缸中的冰塊堆砌如山,正幽幽散發著涼氣。
佛前瓜果正鮮,檀香裊裊。
一襲素緞旗服的女子正盤坐羅漢榻柔軟的條褥上,素手纖纖執一串上好的沉香木佛珠,雙目閉合,烏黑如鴉羽旗髻上只插著一支烏木蓮紋簪,除此之外,便別無半點墜飾。
這裝束,倒像是在守孝。
琉璃珠簾外,幾個小丫頭閑極無聊,竊竊私語。
眉宇清麗的大丫頭蒼靈扒拉著手指頭小聲說:“格格卯時三刻晨起,去萱堂陪老太太用了早膳回來,便開始打坐禮佛,從辰時二刻到這會子……都快六個時辰了?!薄魮Q了是她,腿早就麻了。
另一個臉蛋圓圓的大丫頭笑道:“六個時辰算什么,每年浴佛節,格格都要辟谷三日禮佛呢?!?/p>
蒼靈瞪大了眼:“歲余姐姐莫不是唬我呢!三天不吃不喝,那還不餓暈了?!”
圓臉大丫頭歲余莞爾道:“倒也不是完全不吃喝。”
蒼靈這才松了一口氣。
然而歲余話鋒一轉卻道:“格格會留兩壺清水在房中,除此之外,便水米不進了?!?/p>
蒼靈愕然,原本小小的櫻桃嘴張得都能吞下一枚雞蛋了。
這時候,一個水綠衣衫的丫頭走了過來,低聲對歲余道:“老爺回府了,正喚格格去前頭書房呢。”
歲余透過珠簾,看了一眼還在閉目打坐的自家格格,正要打簾子進去通稟,卻不成想,格格自己先睜開了眼。
“知道了,我這就去。”那聲音幽幽渺渺,仿佛在天邊,又仿佛在耳畔。
歲余定了定神,這才入內。在檀香的薄霧與暮色的光影中,羅漢榻上盤膝的女子雖然素衣、素服、面無粉黛,可依然難掩其風姿。
歲余哪怕看了許多年,此時此刻亦不免愣了一下神,不由地想起了前陣子四格格偷看的的那本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
舜英狐疑地睨了這丫頭一眼,這個歲余,哪哪都好,就是愛走神。
舜英連忙咳了兩聲,把歲余的魂兒給喚了回來。
歲余尷尬紅臉,忙不迭服侍佳人穿鞋,并道:“格格要不要稍微打扮一下?”
舜英淡淡說:“不用,今兒日子特殊。”
歲余點了點頭,又低聲道:“是呢,四阿哥也來了?!?/p>
舜英嗯了一聲,倒也不覺得奇怪。
順手將佛珠掛在衣襟上,舜英便在丫鬟們的簇擁下往前院去了。
出了小院,左拐過月洞門,沿著抄手游廊走了一刻鐘,便見到了垂花門。在大戶人家,垂花門便是前后院的分界線。過此門,再走上盞茶功夫,便見到了一座被松柏環繞的寬闊堂屋,便是此身之父、也是這府上一家之主的書房了。
書房中有一股清雅的沉水香氣息,堂中坐著一老一少,皆衣著素凈,不過衣料俱是不俗。
舜英才剛入內,那個少年便已經起身側開,避開了舜英的一個萬福禮。
“給阿瑪請安,給四阿哥請安?!彼从⑿煨斓?。
此身老爹捋了捋胡須,微微頷首。
那少年微微躬身道:“姨母不必多禮?!?/p>
舜英瞅了一眼這少年……還是有點丑啊。
清朝的阿哥大多數都要種痘的,雖然比起原生態的天花病毒毒性要弱上許多,但還是少不了會落下幾個麻印。
這已經是她第二次見到四阿哥,上次是在去年的今日。
皇帝命四阿哥前往景陵祭奠孝懿皇后,承恩公佟國維陪同。
啊沒錯,這個長得有點麻有點丑的孩子就是日后的雍正皇帝了。
而她,佟佳舜英,是承恩公佟國維的次女、孝懿皇后的親妹妹,現年二十三歲尚待字閨中的佟家二格格。
正因為她早知歷史發展趨勢,所以當佟國維為她謀劃榮華的時候,舜英并沒有反對。
各自落了座,舜英露出一個和藹可親的微笑:“四阿哥長高了些,不過清瘦了不少?!薄m然還是有點丑……
佟國維一臉慈祥地道:“四阿哥純孝,為你姐姐守孝,難免清苦些。”
四阿哥胤禛眉目低垂,“這都是身為人子當盡的本分?!?/p>
佟國維微笑頷首,“好在再過三個月便除孝了,旁的也就罷了,倒是阿哥的婚事……”佟國維頓了頓,心想可惜佟家沒有合適的姑娘。
四阿哥一板一眼道:“婚姻大事,自然是聽憑汗阿瑪做主?!?/p>
佟國維一臉贊同之色:“是這個理兒,我就是擔心皇上日理萬機,身邊又沒人給提個醒——”說著,佟國維嘆了口氣,“我雖有心,但畢竟是臣子,有些話也不好在皇上跟前饒舌?!?/p>
四阿哥低眉不語,但眉頭隱隱蹙起。
片刻后,四阿哥緩緩抬眼,看了看暮色,“宮門快落鑰了?!睆投鹕恚瑢S道:“我該回宮向汗阿瑪復命了?!?/p>
佟國維拍了拍大腿,笑容慈祥:“人老了,總愛說些有的沒的,阿哥莫往心里去?!?/p>
說罷,便親自將四阿哥送出書房,對著姍姍來遲的葉克書、德克新、隆科多三子不悅瞪了兩眼,板著臉吩咐三人將四阿哥送出府門,并特意叮囑隆科多一定要親自將四阿哥送至宮門。
舜英看著書房外的這一幕,忍不住無語了三秒鐘。
住在前院的兒子怎么可能比遠在后宅的女兒來得晚?
且她一個女眷,照例是無須會見皇子的。
不過畢竟占了長輩,見一見也不算失禮,可承恩公府……又不止她一位格格!四格格蘭藉分明也待字閨中呢!
呵呵,老狐貍。
再次回到書房中,佟國維老臉上的慈祥微笑早已不見了蹤影,“四阿哥大了,有主見了?!?/p>
是呢,不好忽悠了呢。舜英心道。
旋即,佟國維抬眼打量了她一眼,再度露出了招牌式的慈祥微笑:“唉,這些年,著實是耽誤你了。”
舜英:不耽誤。
雖說這個老狐貍老爹一肚子壞水,但是在物質上,倒是真沒虧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