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剛過，院門口那雙繡鞋已被挪動。鞋尖朝外，鞋底沾著馬廄后巷特有的濕泥，印痕歪斜，像是匆忙中被人拾起又放下。云傾凰立在窗后，指尖掠過袖口暗袋——昨夜縫入阿菱鞋中的碎銀已不見蹤影。

未點燈，只將一縷氣息壓得極低，聽著院外更夫敲梆遠去。天光未亮，廚房方向已有動靜。喚來阿菱，命其送還昨日那碗梨湯的空盞，順道繞去馬廄取些炭屑回爐。

阿菱領(lǐng)命而去。半個時辰后歸來，臉色微白，聲音壓得極細：“馬廄那邊……阿七見了我，沒說話，只低頭掃地?？伤麙咧阃Ａ巳危看味汲鲏莿澙瓋上隆！?/p>

垂眸，不動聲色。西墻角是舊時仆役交接私信的暗處，雨水沖刷后磚縫會露出半枚銅錢大小的凹坑。當年教過阿七，三劃為安，兩劃為險。

他劃了兩次。

午后日頭偏斜，取出一雙洗得發(fā)白的布鞋，命阿菱送去馬廄，說是“主子念舊，賞你換季”。鞋內(nèi)夾著一張折成三角的紙條，字跡細如蚊足：若念舊恩，今夕茶巷口，聽一段評書。

阿菱遲疑：“小姐不去上香了嗎？母親前日還提過，說您身子弱，該去廟里走動?！?/p>

“去。”答得干脆，“就今日，去慈恩寺?！?/p>

兩人換上素色粗布衣裙，面上覆了淺紗。摘了耳墜，將一頭青絲絞緊盤成尋常婢女樣式，只用一根竹簪固定。出門時，特意繞過前院，避開了巡守家丁換崗的時辰。

城南集市人聲鼎沸。菜販吆喝、孩童追逐、鐵匠錘響混作一片。穿過魚市窄巷，繞過藥鋪前晾曬的苦蒿，終于在一條岔路口尋到個臨街茶攤。幾張舊木桌拼在屋檐下，幾把蒲扇搖得有氣無力。

剛落座，說書人便拍響驚堂木。

“話說北境血戰(zhàn)那一夜，風(fēng)雪蔽天，敵軍三萬圍困孤城！眼看城破在即，忽有一支奇兵自雪嶺殺出——領(lǐng)頭的竟是威國公府小公子云子恒，年方十四，銀甲白馬，手持寒霜槍，連挑七名敵將！”

四周嘩然。

“真是少年英雄！”一老漢撫須贊嘆。

“可不是？聽說他姐姐許靖央那時還在主營飲酒作樂，誤了軍機，才讓敵軍趁虛而入?！?/p>

“哎，一家兩個孩子，命怎差這么多？姐姐死了倒干凈，省得拖累家族。”

端茶的手頓住。茶面微顫，映出藏在紗下的眼。那雙眼沒有怒，也沒有淚，只有一片沉到底的黑。

阿菱察覺不對，悄悄伸手去握袖角。指尖剛觸到布料，已被反手扣住。沒看她，只將指甲一點點嵌進掌心，借痛意穩(wěn)住呼吸。

說書人繼續(xù)道：“此戰(zhàn)過后，陛下親賜‘忠勇雙杰’匾額，掛于威國公府門楣。如今小公子雖未正式授職，民間已稱其‘云小將軍’，百姓皆言，將來必承父爵，鎮(zhèn)守邊疆！”

“那原來的主帥呢？聽說是個女將，叫什么神策將軍？”

“早埋了！一個女子帶兵，本就不合禮法。冒進失機，死得其所。”

茶攤老板添水時聽見議論，隨口接話：“這故事能假？宮里流出的話本，書局都印了幾版。前日還有人在東市背誦圣諭節(jié)選，說朝廷已正式追認云公子參戰(zhàn)之功?！?/p>

緩緩抬頭：“您見過那話本？”

老板搖頭：“不識字，聽人念的。不過我家兒子在書局當學(xué)徒，說那紙上蓋著欽天監(jiān)的印?！?/p>

不再問，只從袖中摸出幾枚銅錢，輕輕放在桌上。起身時，順手從攤邊拿了一張廢紙墊鞋——那是別人丟下的殘頁，印著半幅戰(zhàn)圖與一行小字：“……子恒率輕騎三百，斷敵糧道，功居首列?！?/p>

阿菱一路不敢多言，直到轉(zhuǎn)入一條僻靜巷道，才敢低聲開口：“小姐，我們……真的就這樣回去？”

“不然呢？”聲音很輕，“沖上去說，功勞是我的？”

“可他們胡說八道！您才是真正的主帥！”

“現(xiàn)在不是?！蹦_步未停，“現(xiàn)在我是許靖央，一個被家族厭棄、戰(zhàn)敗身死的廢物女兒。而他是云子恒，未來的‘云小將軍’?！?/p>

阿菱咬唇：“那怎么辦？任他們顛倒黑白？”

忽然停下。

巷口風(fēng)起，吹動鬢邊一縷碎發(fā)。低頭看著手中那張殘破紙頁，指尖順著“功居首列”四字劃過，直至將紙角捏出一道裂痕。

“不。”她說，“從今日起，我要讓他們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功過分明?！?/p>

回府途中，再未開口。經(jīng)過府門前那根旗桿時，腳步微滯。旗桿依舊，只是懸掛的不再是喪幡，而是新?lián)Q的朱紅錦帶，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

當晚，獨坐燈下，將那張殘頁平鋪于案。油燈昏黃，照見紙面一處模糊墨點——像是刻意涂抹后重印，卻仍透出底下一行極淡的批注：“原奏疏存檔，待核。”

盯著那行字看了許久，然后抽出一張空白信箋，提筆寫下三個字：備筆墨。

第二日清晨，阿菱奉命整理柜箱，翻出一套塵封已久的文房用具。硯臺干涸，筆毫僵硬，宣紙泛黃。正欲擦拭，卻被攔下。

“不用洗?！彼f，“就這樣放著?！?/p>

阿菱不解：“可這墨盒都裂了……”

“留著。”目光落在窗外梧桐樹梢，“有些東西，壞了才有用。”

午時，府外傳來一陣喧鬧。原來是街頭幾個孩童扮作戰(zhàn)將游戲，一人披著紅布喊“我是云小將軍”，余人紛紛跪拜高呼“千歲”。那孩子挺胸昂首，揮舞木棍，口中念念有詞：“斬殺敵酋三百，救我大周江山！”

聲音傳入偏院，阿菱站在廊下聽得清楚，回頭看向屋內(nèi)。

正坐在案前，手中摩挲著一枚舊印章。印面磨損嚴重，字跡模糊，唯有“神策”二字依稀可辨。并未抬頭，只淡淡道：

“明日，把西苑那口廢棄井邊的雜草清一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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