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的,無邊無際的黑暗。
我在黑暗中下沉,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惡臭的泥坑。但這一次,沒有雨聲,沒有追殺,只有一片死寂和漂浮的碎片——腐爛的手、村長陰冷的笑、小雅絕望的眼、礦洞塌陷的轟鳴……
然后,是光。
刺眼的白光,消毒水的味道再次涌入鼻腔。
我猛地睜開眼,急促地喘息著,映入眼簾的是刷得雪白的天花板和緩慢滴注的吊瓶。
醫院。
“二狗哥!你醒了!”
旁邊響起一個沙啞卻充滿驚喜的聲音。我艱難地轉過頭,看見小雅趴在床邊,眼睛腫得像桃子,臉上還帶著淚痕,但此刻卻綻放出光彩。她身上還穿著那件沾滿泥點的衣服,頭發凌亂,顯然一直守在這里。
“小斌……”我喉嚨干得冒煙,聲音嘶啞。
“小斌在重癥監護室,但醫生說他生命體征穩定了,就是有點脫水、虛弱和擦傷,真是萬幸……”小雅說著,眼淚又掉了下來,這次是慶幸的后怕,“醫生說再晚一點就……”她說不下去了,只是緊緊抓住我的手,冰涼的手指微微顫抖。
巨大的 relief(寬慰) 沖散了我心中的一塊大石。沒事就好。
然后,昨晚(或許是前天晚上?)最后的記憶碎片猛地拼接起來——女警官那雙銳利如刀、充滿探究的眼睛,和她那句致命的問題。
我的心瞬間又提了起來。
“警察……村長他們……”我急切地問,想坐起來,卻一陣頭暈目眩,眼睛更是傳來熟悉的灼痛感,讓我忍不住悶哼一聲。
“你別動!”小雅連忙按住我,“醫生說你疲勞過度,眼睛發炎嚴重,還有點腦震蕩。警察都在外面呢,村長、李虎、李豹他們都被抓起來了,聽說要立案調查了。”
她頓了頓,壓低聲音,眼神里帶著后怕和一絲疑惑:“二狗哥,那個陳警官……她問了我好多奇怪的問題。問我們是怎么找到小斌的,問你是不是……有什么特別的地方……我、我都按我們之前想好的說了,就說你以前在礦上幫過工,對底下巷道熟,昨晚躲追殺時無意中聽到小斌的呼救聲才找到的……但她好像……不太信。”
我的心沉了下去。那個女警官,陳靜,她絕對起疑了。
正說著,病房門被輕輕敲響。
說曹操曹操到。
陳靜推門走了進來。她已經脫下了雨衣,穿著一身筆挺的警服,更顯得干練肅穆。她身后還跟著一個年輕的男警察,拿著記錄本。
小雅下意識地站了起來,有些緊張。
“林老師,李二狗同志,感覺好點了嗎?”陳靜的聲音平靜公事化,但那雙眼睛卻像掃描儀一樣落在我身上,尤其在我纏著紗布、依舊紅腫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
“好、好多了,謝謝陳警官。”小雅搶著回答,身體微微側移,似乎想擋住我。
陳靜點點頭,目光轉向我:“李二狗,我們需要再給你做一份詳細筆錄。關于你是怎么發現尸體,又是怎么找到林小斌的,每一個細節都很重要。”
我心臟狂跳,手心冒汗,努力維持著鎮定,按照之前和小雅對好的說辭,磕磕絆絆地復述了一遍。強調是因為被追殺慌不擇路躲到后山,意外聽到微弱呼救(指小斌),又因為以前在礦上干過零活知道點老路,最后拼死一試。
整個過程中,陳靜聽得很仔細,沒有打斷,只是偶爾用筆敲敲記錄本,那雙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我的臉。
等我說完,病房里陷入短暫的沉默。
“據我們初步調查,”陳靜終于開口,語氣平淡無波,“那個禁洞的通風口極其隱蔽,入口被荊棘覆蓋多年,連老礦工都未必記得。李虎李豹他們也是在特定指引下才找到并利用那里拋尸的。你說你是慌不擇路碰巧找到的?”
我頭皮一麻,后背瞬間被冷汗打濕。
“我……我小時候貪玩,滿山跑……可、可能以前鉆過……”我結結巴巴地辯解。
“哦?”陳靜挑眉,“那更巧的是,礦洞坍塌時,你們剛好就在洞口,并且成功逃生了?根據我們的勘察,內部結構損壞嚴重,常規路徑幾乎完全封死。”
“我們……我們運氣好……”我聲音發虛。
“不是運氣好!”小雅突然激動地插話,眼淚涌了出來,“是二狗哥拼了命救我弟弟!他為了救小斌,差點被村長他們打死!掉進糞坑差點淹死!陳警官,他是英雄!你們不去審問那些殺人犯,為什么老是懷疑他?”
陳靜看著情緒激動的小雅,沉默了一下,語氣稍緩:“林老師,你別激動。我們不是在懷疑英雄,只是在厘清事實每一個環節。這關系到定罪量刑。”
她重新看向我,忽然換了個問題:“李二狗,據趙小梅反映,你最近一段時間……行為有些異常?經常盯著一些地方發呆,眼睛還會放光?甚至能隔很遠看到……不該看的東西?”
她問得極其含蓄,但我卻如同被雷劈中!
趙小梅!她連這個都跟警察說了!
我臉上血色盡褪,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恐慌。
我的秘密……要保不住了嗎?他們會把我當成怪物嗎?會不會抓我去切片研究?
“陳警官!”小雅再次擋在我面前,聲音帶著哭腔和憤怒,“二狗哥的眼睛是被雷劈的老槐樹刺傷的!那是工傷!后遺癥流血流淚見光難受很正常!趙小梅她胡說八道!她是因為洗澡被看……反正她那是打擊報復!”
小雅情急之下差點說漏嘴,臉一紅,但依舊倔強地護著我。
陳靜的目光在我們兩人之間來回掃視,那雙銳利的眼睛微微瞇起,似乎在評估著什么。
良久,她合上了記錄本。
“好了,今天的詢問就先到這里。你們好好休息。”她語氣恢復平淡,“關于案子,有什么新的線索,隨時聯系我。”
她拿出一張名片放在床頭柜上,然后又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才帶著年輕警察轉身離開。
病房門關上,我像虛脫一樣癱軟在病床上,渾身都被冷汗濕透,心臟還在瘋狂地跳動。
小雅也松了口氣,癱坐在椅子上,喃喃道:“總算走了……她太嚇人了……”
然而,我心中的恐懼卻沒有絲毫減少。
陳靜最后那個眼神明確地告訴我——她根本沒信我的說辭,她對我的眼睛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和懷疑。
這件事,遠未結束。
之后兩天,我在醫院接受治療。眼睛的炎癥和出血慢慢控制住了,但醫生也查不出所以然,只說可能是視神經受損導致的特殊敏感,建議去省城大醫院仔細檢查。我含糊地應付過去。
小斌脫離了危險,轉到了普通病房,只是受了驚嚇,身體虛弱,需要調養。小雅大部分時間都在照顧弟弟。
期間,又有其他警察來做過幾次筆錄,問的都是關于村長和礦洞尸體的事,對我如何發現的過程追問細節減少了,似乎重點轉移了。這讓我稍稍安心,但又覺得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我從警察和探病村民的零星對話中,拼湊出了一些信息:礦洞里的尸體確認就是三年前失蹤的會計張衛國!初步判斷是他殺,死亡時間和礦洞非法開采的時間段吻合。村長等人涉嫌故意殺人、非法采礦、毀滅證據等多項罪名,已經被正式批捕。據說還在深挖背后可能存在的保護傘。
槐樹屯炸開了鍋,人人自危,議論紛紛。
第三天,我準備出院。眼睛基本消腫,但看東西依舊有些模糊,我不敢再輕易嘗試使用能力。
小雅去辦出院手續,我獨自在病房收拾東西。
門口傳來腳步聲,我以為是小雅回來了,一抬頭,卻看見了最不想看見的人。
陳靜。
她沒穿警服,換了一身便裝,靠在門框上,手里拿著一個文件袋,正靜靜地看著我。
“陳、陳警官?”我嚇了一跳,手里的袋子差點掉地上。
“要出院了?”她走進來,語氣比上次隨意了些,但眼神依舊專注。
“嗯……嗯,沒事了。”我緊張地點頭。
她走到窗邊,看著樓下熙攘的人群,忽然開口,像是隨口閑聊:“張衛國的尸檢報告出來了。致命傷在后腦,被鈍器重擊。但奇怪的是,我們在他的遺物里,發現了一個被藏在極隱秘處的賬本副本。”
我的心臟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
她轉過身,目光落在我臉上,繼續平靜地說:“賬本里,詳細記錄了一筆筆非法采礦的收益和分紅,牽扯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名字。但最關鍵的是,里面夾著一張模糊的照片,是偷拍的,背景就是那個出事的礦洞,畫面里有幾個人正在搬運礦石,雖然看不清正臉,但其中一個人的手腕上,戴著一塊很有特色的手表。”
她頓了頓,觀察著我的反應:“我們查了,那種手表,整個槐樹屯,只有一個人有——前任村長,李大力。”
我愣住了。前任村長?不是現在的村長***?
“很意外?”陳靜看著我,“我們也意外。現在的村長***,只是被推在前面的傀儡和打手。真正的幕后黑手,是他的堂哥,已經卸任多年的老村長李大力。張衛國就是因為發現了這個秘密,才被滅口的。”
信息量太大,我一時有些消化不了。
“那……那小斌……”我猛地想起小斌的失蹤。
“據李虎初步交代,”陳靜眼神冷了下來,“小斌那孩子,應該是無意中撿到了張衛國掉落在礦洞附近的那個彈弓(上面有名字縮寫),可能還看到了什么。李大力怕事情敗露,就指使他們把孩子抓起來,想套話然后處理掉。結果孩子機靈,掙脫逃跑時掉進了廢棄岔道,他們以為他死定了,就沒再管,沒想到他還活著。”
原來是這樣!我聽得脊背發涼,同時也為小斌還活著感到慶幸。
“跟你說這些,”陳靜走近幾步,將那個文件袋放在我面前的床頭柜上,“一是感謝你,如果不是你,這起謀殺案和非法采礦案可能永遠石沉大海,小斌那孩子也兇多吉少。二是……”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再次聚焦在我的眼睛上,聲音壓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嚴肅:
“李二狗,我知道你沒說實話。你怎么找到人和尸體的,你心里清楚。”
我的臉瞬間煞白,手開始發抖。
“別緊張。”她語氣放緩,“我暫時不會追問你的秘密。每個人都有不想說的東西,只要這東西不用于危害社會。”
她指了指那個文件袋:“這里面是見義勇為的申報材料,需要你簽個字。另外……”
她頓了頓,語氣變得有些復雜:“我的一個朋友,在省廳搞刑偵技術研究的,他對一些……特殊的視覺現象很感興趣。如果你以后眼睛再有什么‘不舒服’,或者‘看’到什么特別的東西,可以打名片上我的私人電話。也許……能幫到更多的人。”
說完,她深深看了我一眼,不再多言,轉身離開了病房。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那個文件袋,心臟還在砰砰狂跳。
她知道了!她肯定猜到了什么!但她沒有揭穿,反而……是一種默許甚至招攬?
巨大的不安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躁動在我心中交織。
這時,小雅辦完手續回來,好奇地看著文件袋:“這是什么?誰來了?”
“沒、沒什么。”我慌忙把文件袋塞進自己的破包里,心亂如麻,“走吧,我們回家。”
走出醫院大門,陽光刺眼。我下意識地瞇起眼睛,視野依舊有些模糊晃動。
世界似乎恢復了平靜,罪惡被揭露,英雄得到表彰。
但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永遠改變了。
我的眼睛,和我的人生,都將走上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遠處,一輛黑色的轎車緩緩駛離醫院門口,車窗滑下,陳靜戴著墨鏡,朝我的方向最后望了一眼,然后匯入了車流。
我低下頭,拉低了帽檐。
槐樹屯的天空,似乎和以前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