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七月廿三,晨雨斜織,瓦檐滴水成線。
白玉堂后巷走出兩位撐傘女子。
那傘面舊得發白,卻也干凈,傘下一側是周婉兒,肩挎藥箱,另一側是負責撐傘的阿苦。
出門挎藥箱是婉兒從白玉堂立起之日便養成的習慣。
只因在這個古代世界里,觸目可及的盡是貧病之人。
今日正值市集,她拉著阿苦陪她去逛集市——買針。
昨夜《本草綱目》殘卷被雨潮浸壞,需重新裝訂,婉兒卻找不到合適的針來用。
“小姐,下著雨,你就非得親自去?”阿苦把傘往婉兒一邊傾斜,自己半邊肩膀卻濕透,“我一個人就能辦妥的事。”
婉兒將傘往阿苦一側推了推,笑道:“你去不是不行,但針是我使,我要試韌,你挑的未必稱得了我的手。”
“好吧!”阿苦一撇嘴,滿眼疼惜,“就沒見過你這樣的掌柜,記得我在牢城營當差時,像這些小事李德穗從來不會親自去。”
聽阿苦提起牢城營,突然勾起了婉兒的回憶,不禁感慨道:“是啊!牢城營……好似許久以前的事,其實才過去幾個月,卻像做夢一般。”
“小姐,”阿苦側過頭看著婉兒,一臉歉意,“我真是多嘴,讓你想起不開心的事了。”
“呵呵,無妨,”婉兒笑顏如溫玉,“若沒有牢城營,你我也不會相識,此時你又怎會陪我去買針?”
“說的也是。”阿苦總是這樣大大咧咧的。
說話間,二人已到集市。
雖然陰雨綿綿,集市里卻人潮攢動,棚攤連綿,雨聲敲棚,像無數小鼓。
空氣里混著姜茶、蒸包、餛飩的味道,熱騰騰直沖鼻腔。
這不禁讓婉兒想起穿越前,父親總愛帶她去城郊逛集市,就為給她買一碗餛飩吃。
此情此景,好似又將那熟悉的味道勾回她的舌尖。
“你餓嗎?”婉兒側目,看著阿苦:“我有點兒餓了。”
“小姐想吃什么?”阿苦笑問:“姜茶?還是蒸包?”
“都不是,”婉兒一撇嘴,“餛飩。”
阿苦笑答:“我也好久沒吃餛飩了,咱們一人來一大碗?”
正要往餛飩攤棚下湊時,婉兒卻發現了一個賣針的男孩。
只見在餛飩攤棚下擺著個針攤,蹲著個十二三歲的小販,衣衫滿是補丁,沾滿了泥水。
此刻,他正用剪子鉸自己頭發,長長的一縷擺放在荷葉上,標價“十文一束”。
婉兒不禁好奇,過去問道:“小兄弟,你不是賣針的么,如何還賣頭發?”
小販抬眼,見是個絕美溫婉的小姐,眸子不禁一沉:“俺娘生病,家里無錢抓藥,針又賣不了幾個錢,我只好賣頭發咯。”
“誰買頭發作甚?”阿苦也不禁感到奇怪,“又不能當棉花用。”
“戲班子買去當胡須,你們買不買?”小販低著頭,將剛鉸下的一縷頭發放到荷葉上。
阿苦心軟,看向婉兒,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咱們買了吧!
婉兒一笑,蹲下身對小販道:“我替你母親看病,不收錢,你這些針我照價全買,可好?”
小販先是一愣,隨即大喜,連連向婉兒拱手作揖:“姐姐若能治好俺娘的病,寺兒愿給姐姐當牛做馬,這些針不值幾個錢,都送給你。”
原來這小販名叫寺兒,和婉兒僅一字之差,旁人聽了定以為她倆是姐弟。
聽到他的名字,婉兒不禁對這孩子多了一分親近感。
“你家在何處?”婉兒拿出一把碎銀,塞給小販,“這會子就帶我去。”
寺兒死活不收錢,只忙著收拾攤位,生怕放走了婉兒:“就在前面巷子里,我帶你去。”
于是,她倆的餛飩也沒吃成,倒先去給人看病。
寺兒家離集市不遠,只走了一盞茶的功夫便到了。
他家果然窮困不堪,家徒四壁。
一個婦人正躺在草榻上,臉色臘黃,雖然不過四十歲的年齡,卻顯出五十歲的光景,顯然是寺兒的母親。
婉兒指尖搭她腕,細而沉,輕取幾乎不得,重按始覺。
再看其臉頰,臘黃如柿。
婉兒心中頓時明了——氣血兩虧,營養不良,說的直白些就是長期吃不飽飯造成的。
治療此癥只需一劑當歸補血湯,外加烏雞、豬肝等食材便可治愈。
寺兒忙問:“姐姐,俺娘有救嗎?”
“有救,”婉兒打開藥箱,翻找一番,似乎沒找到她要找的,便向寺兒道:“姐姐今日未帶方箋,你家里可有紙張?給你寫個方子好去抓藥。”
寺兒一聽有救,顯然十分高興,眸子里頓時有光,但聽到要紙張,便又撓起頭來,只在家中四處張望。
他家里窮連糊窗戶的紙都沒有,哪里有多余的紙張?
婉兒抿嘴一笑,正準備讓阿苦上街找一張去,卻聽寺兒興奮道:“有啦有啦!”
說著,他從灶旁拿出一張已撕去一角的皺紙,交給婉兒:“這是我引火用的,姐姐看行嗎?”
婉兒接過這張臟兮兮、皺巴巴的紙,笑道:“總比沒有強。”
她將這張皺紙鋪于破木桌上,準備揮筆寫方時卻愣住了,筆懸在半空卻不往下落。
阿苦和寺兒詫異道:“怎么了?”
婉兒不語,只呆呆看紙。
原來這居然是一張“佛座草圖”,正面畫佛,背面寫“永泰公主敬鑄”字樣。
婉兒心頭一跳:“難道公主真有竊國之念?”
她又問寺兒:“這紙從何處得來?”
寺兒撓頭:“前幾日,有個醉漢在巷口昏睡不起,我扶他時,從他身上遺落的。”
婉兒若有所思的“哦”了一聲,始終盯著草圖看,一言不發。
她眸色微沉,面不改色的將圖收入袖中,向阿苦吩咐道:“去雇輛車,將寺兒和他娘搬到咱們府上去住,瞧這破屋子,漏成啥樣了!”
阿苦笑答:“知道啦,小姐。”
寺兒一聽,頓時喜從天降,忙給婉跪下:“姐姐能收留寺兒,寺兒今后愿當牛馬孝敬姐姐。”
婉兒和阿苦對視一笑。
阿苦道:“這孩子嘴真甜,府里還正缺這么個機靈鬼呢。”
不一時,阿苦找來車,將寺兒娘弄上車,四人回府。
回府后,阿苦安頓好寺兒和他娘,便又回到婉兒房中幫忙。
婉兒正在燈下細看從寺兒家得到的“佛座草圖”。
白日里沒有細瞧,只是覺得詫異,此時對著燈火細細研究,果然瞧出了一些蹊蹺,抑或說是破綻:
其一:背面條幅“永泰公主敬鑄”明顯為模仿公主筆跡所寫,說明有人偽造公主簽字。
其二:正面佛像線條用“內造朱砂”,非民間畫匠能調,紙質帶“內庫暗紋”,此種紙民間并無有售賣,說明圖紙出自宮廷。
其三:缺工序戳——凡皇家大件制作需經禮部、內府兩道工序戳記,此圖卻是空白,說明此圖并非出自官方渠道。
從這些破綻可得到一個推測:有人將公主推到前臺當擋箭牌,自己躲在背后實施陰謀詭計。
要想破此案,還得從佛座入手:是誰將佛座藏入白云庵的地宮里的?
如此巨大的佛座,定然需要很多苦力合力去搬運。
眼下只有找到這些苦力,再從他們嘴里撬出雇主,然后順藤摸瓜找到幕后主使,案子也就破了。
思路捋清,婉兒腦中下一步的計劃也就成型了。
阿苦忍了一天,終于開口問道:“小姐,你從圖上到底能看出啥?”
婉兒并不直答,而是輕聲笑道:“煩請阿苦姐姐去請武大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