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得突兀,像有人猛地掐斷了天上的弦。
殘水自瓦溝淌下,滴滴答答砸在檐階,濺起細小而腥甜的泥花。
病號房里彌漫著陳年草藥與膿血交雜的潮味,油燈芯子“啪”地爆了個燈花,火光倏地一抖。
啞婆李嬤嬤蜷縮在亂草堆里,額頭一下一下點著,像垂暮的鳥啄食最后的谷粒。
周婉兒檢查她肩頭裸露的鞭傷,指尖觸到老人嶙峋的鎖骨——那是歲月與酷刑共同雕刻的溝壑。
輕按她寸口:脈象急促卻有力,尚可支撐。
她在心里默默數了十個呼吸,確認老人暫無性命之憂,才微微挺直脊背。
門外,腳步由遠及近,踏水聲錯落,帶著甲胄與兵刃輕微的碰撞聲。
周婉兒把布圖往袖中深處又推了推,側身將啞婆徹底擋在身后。
下一瞬,門被推開——
李德穗立在門口,皂袍濕透,雨水順著袍角急墜,砸出一圈深色漣漪。
鬢發貼在臉側,襯得那雙細長的眼愈發幽亮,像兩口深井里燃著磷火。
她抬手略一示意,身后兩名隨從立即闔門。
阿苦撲通跪倒,聲音發顫:“管營大人,周大夫是自己跌進來的,并非我……”
“我曉得,你莫說了。”
李德穗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刀鋒刮過瓷面的冷硬。
她目光掠過阿苦,落在周婉兒頸間——那里一圈紫紅勒痕尚滲著細小血珠,像一條猙獰的鎖鏈。
“退到外頭去,五十步之內不許有人。”她吩咐阿苦。
阿苦不敢抬頭,躬身退出,門扉再次合攏。
屋里只剩三人:啞婆、周婉兒、李德穗。
啞婆下意識抓住周婉兒的衣角,身體抖如篩糠,似乎很有些懼怕李德穗。
李德穗卻連眼角的余光也未給她,只是盯著周婉兒,語氣里帶著一點悶濕的嘲諷。
“看來你的命格,比我想象的要硬。”
周婉兒用指腹按住頸側仍在滲血的針孔,聲音沙啞卻平穩:“大人此刻來,不只是為夸我命硬吧?”
李德穗低笑一聲,像銹鐵刮過鐵鍋。
“哼哼,你倒直爽,那我也就不拐彎抹角。”
……
“你有兩條路。”
稍頓了一下,清了清喉嚨,她繼續道:
“一,天亮前我把你扔回死牢,按越獄論處,杖八十。”
“二……”她拖長音調,目光掠過屋內漆黑的墻縫。
“三日之內,把武把總從鬼門關里搶回來,我保你‘已死’,從此世上再無死囚周婉兒。”
周婉兒眸色沉靜,似在權衡,又似早已成竹在胸。
片刻后,她也提出條件,聲音不高,卻字字敲在李德穗的刀口上。
“我要的不僅是活,我要卷宗原本、劉府祭祖名冊、金器圖樣,以及……”
她指向啞婆,“她活著,且無人能動她。”
李德穗瞇起眼,神情晦暗:“啞婆?”
周婉兒微微俯身,替啞婆李嬤嬤蓋好破被,聲音卻冷下來。
“她若被滅口,到了第三日,武把總便會咽氣,大人信么?”
雨珠順著李德穗的袖口滴成一條細線,濺在青磚上,碎成八瓣。
她忽地笑了一聲,那笑意像鈍刀劃破粗布,帶著陳年血銹味:“我信,不過你別忘了,啞婆是我弄來的,她的安危自然不用你管。”
“還有,啞婆呆在此處本來平安無事,此時因你的加入,她的安危可就難說了。”
周婉兒猛然覺得李德穗說的有些道理,便點了點頭。
只聽李德穗繼續道:“而且,你可能還不知武把總是誰吧?”
周婉兒抬眼,黑眸里燈火跳動:“愿聞其詳。”
李德穗撩袍坐下,皂袍下擺掃過濕冷地面,發出沉重摩擦聲。
她的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驚動此處的一磚一瓦,她的思緒回到了過去……
“十年前,刑部主事沈如晦還是個七品都給事中(注:官職名稱),為奪我李家漕運鹽引,構陷我父兄通敵賣國。
證據是一封偽造的北蠻書信,蓋的是李家商號的印信。
沈如晦親審,夾槍帶棒的便判了李氏滿門抄斬,但因有武把總祖父在皇上面前求情,我李家才得以被從輕發落。
合族男丁被流放南方瘴地至今未歸,女眷全部沒入賤籍。
我因年幼,先被充作獄卒,然后才輾轉至此。”
她指節輕敲膝蓋,每一下都像敲在舊傷上。
“武家祖上有救駕之功,武老將軍當年尚能在先皇面前說上話,才給我弄個管營的差事。
三年前,武老將軍病逝,臨終前托我照顧武家獨苗——也就是如今的武把總。
他其實是我義弟,原本是個行走江湖、殺人無數的殺手,哎!只是如今……”
李德穗頷首,未再往下說,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
周婉兒眼底掠過一絲恍然,面上卻不動聲色。
李德穗抬眼,第一次露出不加掩飾的戾氣。
“沈如晦如今是刑部堂官,祭祖金器案是他親手辦理的大案。
我若翻案,他必倒,你也因此得救。我若失敗,你也隨之而完。
所以……不是我求你救命,如今你我是同一根繩上的兩只螞蚱。”
末了,她又補充一句:“這也是我收留啞婆的原因。”
周婉兒恍然大悟,卻微微點頭,突然,她伸出兩根手指,聲音輕得像落灰。
“你得辦兩件事。
第一,對外宣稱我昨夜已‘畏罪自縊’,尸身焚化。
第二,想辦法查出昨夜想害我的獄卒,除掉她們。”
李德穗沉吟片刻,嗓音冷硬。
“三日之內,我要看到我義弟能自己端起藥碗。”
指尖在潮濕的空氣里輕輕一碰,像擊掌,也像立契。燈火將兩人的影子投在斑駁墻上,一長一短,如雙刃交錯。
李德穗起身,從腰間解下一枚銅鑰匙,銅綠斑駁,將它拍到周婉兒掌心。
“營后地窖,原是我藏私物的地方,第三日寅時前,你要的東西會出現在那里。”
鑰匙入手冰涼,周婉兒合攏五指,仿佛握住一柄短匕。
她抬眼,窗外天色已透出蟹殼青,雨后的風帶著鐵銹與泥土的味道,像新生的刀鋒。
三日。
七十二個時辰。
她要從閻王簿上,一筆一筆把自己的名字勾掉,再順手把沈如晦的名字寫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