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息怒!”鄭親王和恭親王幾乎同時開口。
“皇兄!此乃誤會!”鄭親王搶先道,“臣弟只是請天師為皇上和四阿哥祈福……”
“祈福?!”皇帝猛地咳嗽起來,指著那柄玉刀和昏迷的皇子,“用這種方式祈福?!奕劻!你當朕是老糊涂了嗎?!”
“皇上!”恭親王立刻接口,語氣沉痛,“臣弟接到密報,驚聞有奸人欲行不軌,特來護駕!現已查明,皆是這膽大妄為的仵作勾結妖道,與鄭親王無關!鄭親王只是被妖道蒙蔽!”他再次將矛頭引向張新。
張新被堵著嘴,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
皇帝的目光終于落在被捆得結實、渾身血污、狼狽不堪的張新身上,眉頭緊鎖:“又是你?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劉瀛立刻尖聲道:“回皇上!此仵作心術不正,屢次窺探宮闈,散布謠言,此次更是膽大包天,竟敢潛入行宮,驚擾圣駕,污衊親王,其罪當誅!”
皇帝看著眼前這混亂的局面,看著兩個爭執不休的弟弟,看著昏迷的兒子,又看看那個幾次三番出現在詭異案件中的小仵作,劇烈地咳嗽起來,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
顯然,這復雜的局勢和他的病體,讓他難以決斷。
就在這時,苑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一個驍騎營校尉匆匆進來,單膝跪地:“啟稟皇上!門外聚集了大量官員和士子,群情激奮,要求陛下嚴查京西礦難真相,并……并公示祥妃、瑞嬪真實死因!他們……他們拿到了這個!”
校尉將一疊明顯被煙火燎過、字跡殘缺卻依舊觸目驚心的紙張呈上。
正是張新從礦場拼死帶出的那些記錄著“丹鼎社”罪證的殘頁!
皇帝接過那些紙,只看了幾眼,臉色就變得鐵青,手也開始劇烈顫抖起來。上面的“壬寅”“貴妃”“丹毒”“實驗”等字眼,像一把把尖刀,刺入他的眼睛!
“這……這些是從哪里來的?!”皇帝的聲音顫抖著,充滿了驚怒和難以置信。
“是……是外面那些官員士子所得,據說是從京西爆炸礦場流出的……”校尉低聲道。
轟!
人群頓時一陣騷動!鄭親王和劉瀛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皇帝猛回頭,目光如同利劍,先射向鄭親王,又猛地轉向恭親王,最后再次落到被按在地上的張新身上。
真相,以一種最激烈、最無法壓制的方式,被捅到了他的面前!
張新掙扎著,終于吐掉了口中的堵塞物,用盡最后的力氣嘶喊道:“皇上明鑒!祥妃娘娘并非急病!瑞嬪亦非惡疾!皆是死于‘丹鼎社’長期投毒試藥!四阿哥今日險遭毒手!鄭親王、劉瀛便是主謀!恭親王他……”她看向奕?,聲音帶著血淚,“他知情不報,欲借刀殺人,其心可誅!”
“放肆!”恭親王厲聲喝道,“妖言惑眾!來人!”
“夠了!!”
皇帝猛地發出一聲咆哮,如同受傷的困獸!他劇烈地咳嗽著,身體搖搖欲墜,卻強撐著,目光逐一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眼神從震怒、失望、最終歸於一種極致的冰冷和疲憊。
他看著爭權奪利、兄弟鬩墻的兩個弟弟,看著忠心耿耿卻也可能包藏禍心的太監總管,看著那個渾身是傷、卻拼死將真相帶到眼前的低微仵作。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籠罩了整個宮苑。
只有丹爐的火還在熊熊燃燒,發出噼啪的聲響。
良久,皇帝終于緩緩開口,聲音沙啞而疲憊,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傳朕旨意。”
“鄭親王奕劻,行為不端,閉門思過,無旨不得出府。其名下一切礦產、莊園,由內務府接管徹查。”
“內務府總管太監劉瀛,撤去一切職司,押送宗人府嚴審。”
“恭親王奕?,護駕有功,然管教下屬不嚴,罰俸一年,暫領粘桿處,協同……徹查‘丹鼎社’一案。”
“四阿哥奕詝,即刻移送靜室,由太醫院院判親自診治,任何人不得探視。”
“至于這個仵作……”皇帝的目光最后落在張新身上,復雜難明,“押下去,看起來。沒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接觸。”
幾道旨意,輕描淡寫地暫時平息了風波,卻又將一切懸而未決。高高舉起,輕輕落下。鄭親王未被重罰,恭親王反而拿到了粘桿處的權力,劉瀛成了替罪羊,皇四子被隔離,而她這個揭開真相的人,則被再次囚禁。
這就是帝王心術嗎?平衡,制衡,穩住大局?
張新還想說什麼,卻已被兵士粗暴地拖了下去。
在被拖出宮苑的那一刻,她回頭望去。
只見道光皇帝佝僂著背,劇烈地咳嗽著,被太監攙扶著,緩緩走向昏迷的皇四子,背影顯得無比蒼老和孤獨。
而恭親王奕?,正靜靜地站在原地,目光低垂,看不清表情。唯有在他微微抬眼的瞬間,張新捕捉到了一絲極快閃過的、冰冷而隱晦的……滿意?
劉瀛被帶走時,臉上卻沒有任何恐懼,反而帶著一種近乎詭異的平靜,甚至經過她身邊時,嘴角似乎還極其隱晦地動了一下,無聲地吐出兩個字。
憑借著仵作觀察入微的本能,張新清晰地讀懂了那唇語。
那兩個字是——
“梅花。”
地牢的陰冷深入骨髓,與熱河行宮那晚的驚心動魄仿佛隔著一層模糊的毛玻璃。恭親王那隱晦的滿意,劉瀛臨走前無聲的“梅花”唇語,像兩根冰冷的針,一直扎在張新心頭。
沒有審問,沒有用刑,只是無盡的等待和沉寂。這比嚴刑拷打更令人窒息。她像一件被暫時遺忘的證物,被封存在這暗無天日的角落。
不知過了多少時日,鐵門外終于傳來鎖鏈滑動的刺耳聲響。
進來的不是獄卒,而是兩個面生的太監,面皮白凈,眼神空洞,動作卻異常利落。
“張氏,皇上有旨,提你過堂。”為首的太監聲音平板無波,不帶任何情緒。
過堂?去哪過堂?宗人府?刑部?
她沉默地起身,渾身關節因為長久不動而僵硬酸痛。兩個太監一左一右“扶”住她,力道不容抗拒,幾乎是將她架出了牢房。
沒有走向任何她熟悉的官署,反而被帶上了一輛沒有任何標識的青篷馬車。車廂密閉,窗戶被黑布遮得嚴嚴實實。
馬車顛簸前行,走了很久,久到張新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當馬車終于停下,她被帶下來時,發現自己置身于一處極其僻靜,甚至有些破敗的院落。院中一棵老槐樹枝椏虬結,遮天蔽日,更添幾分陰森。正堂的門開著,里面光線昏暗。
兩個太監將她帶到堂前,便松開手,垂首退到一旁,如同兩尊沒有生命的雕像。
堂內,只點了一盞孤燈。
燈下,坐著一個人。
一個她絕對想不到會在這里、以這種方式見到的人——道光皇帝。
他沒有穿龍袍,只著一身半舊的藏青色常服,更顯得清瘦憔悴,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臉上帶著大病初愈后的蒼白和深深的疲憊,唯有一雙眼睛,在昏黃的燈光下,銳利得驚人,正靜靜地看著她,仿佛要從她這副狼狽不堪的皮囊下,看出靈魂的形狀。
沒有侍衛,沒有太監,沒有朝臣。只有皇帝,和她。
空氣凝固得如同實質。
張新跪在地上,垂著頭,心跳如擂鼓。她摸不準這位心思難測的帝王,此刻究竟想做什麼。
“抬起頭來。”皇帝的聲音嘶啞低沉,打破了死寂。
張新緩緩抬頭,迎上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朕,看了你從礦場帶出來的東西。”皇帝緩緩開口,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椅子的扶手,那上面似乎還殘留著煙火燎過的痕跡,“也聽了幾位‘丹師’和劉瀛的部分口供。”
他頓了頓,目光如同沉重的碾子,壓在張新身上:“朕,有幾個問題要問你。你需據實回答,若有半句虛言……”
后面的話沒有說,但那冰冷的意味已足夠清晰。
“奴才……遵旨。”張新聲音乾澀。
“祥妃的死,你最初是如何斷定并非急病?”皇帝問出了第一個問題,一個看似最基礎的問題。
張新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用最專業、最客觀的語氣回答:“回皇上,奴才驗看祥妃娘娘鳳體,發現其頸部索溝有異,并非自縊所致。且剖驗后,於娘娘宮體內發現一枚細小銀針,針體淬有奇毒。此乃致死主因。勒痕系偽造。”
她盡量省略了劉瀛施壓、錢仵作被杖斃等細節,只聚焦于技術層面。
皇帝靜靜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敲擊扶手的動作微微停頓了一瞬。
“瑞嬪呢?事隔多年,你又是如何查到線索?”
“奴才查閱舊檔,發現瑞嬪娘娘病案記載之癥狀,與急性砒霜中毒極似。且其舊宮人崔氏死狀蹊蹺,手中握有與當年賞賜相關之玉佩,指引奴才前往暢春園廢井……其后又在崔氏遺物中發現線索,指向京西礦場。”她依舊隱去了羅文洞和承乾宮老嬤嬤的存在。
“京西礦場,鄭親王私礦。你如何確定與宮中之事有關?”
“礦場所產,乃朱砂、水銀等煉丹之物。奴才在其中發現大量實驗記錄,涉及多位后宮娘娘名諱及藥理反應。且看守礦場之護衛,配有內衛腰牌,上有……特殊標記。”她謹慎地沒有直接說出“梅花”二字。
“特殊標記?”皇帝的眼睛微微瞇起。
“……是。”張新硬著頭皮道,“形似梅花。”
皇帝沉默了。敲擊扶手的聲音徹底停止。堂內只剩下燈花偶爾爆開的細微噼啪聲。
那沉默漫長得令人窒息。
良久,皇帝才再次開口,聲音更低沉了幾分:“皇四子……心頭血之事,你從何得知?”
“奴才……從一位知曉內情、卻被丹鼎社毒啞廢棄的舊人口中得知。”她不敢提啞婆來自辛者庫,那會牽連更多人。
“丹鼎社……”皇帝輕輕重復了一遍這三個字,語氣聽不出喜怒,“你認為,鄭親王奕劻,是主謀?”
這個問題極其尖銳危險。
張新心跳漏了一拍,她飛快思索著,最終選擇了一個相對穩妥的回答:“鄭親王掌管礦脈,且與劉瀛過從甚密,難脫干系。但奴才以為,此等綿延多年、滲透宮禁之龐大組織,恐非一人之力可為。”
她沒有直接指認鄭親王是主謀,但也點明瞭他的關鍵位置和其背后可能存在的更大網絡。
皇帝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許久,似乎想從她每一絲細微的表情里判斷真偽。
“恭親王呢?”皇帝突然問,問題跳躍得讓人猝不及防,“你似乎認為,他亦別有所圖?”
張新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這是在試探她?還是皇帝自己也有所懷疑?
她咬咬牙,決定賭一把:“奴才不敢妄議親王。只是……當晚在熱河,恭親王爺來得過於‘及時’,且似乎……并不在意四阿哥真正安危,只急于坐實某些罪名。”
她點到即止,沒有說出恭親王篡改證據之事,那會顯得她過於知情,引火燒身。
皇帝聽完,沒有任何表示,只是緩緩靠回椅背,閉上了眼睛,臉上露出極度疲憊的神色。
堂內再次陷入長久的沉默。
燈火搖曳,將皇帝的身影投在墻上,拉得細長而扭曲。
張新跪在冰冷的磚地上,一動不敢動,只能聽到自己越來越響的心跳聲。
許久,皇帝才緩緩睜開眼,那雙眼睛里之前的銳利似乎消散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難以形容的悲哀和……某種決斷。
“你,很好。”他輕輕吐出三個字,卻讓張新心頭猛地一緊。
這句“很好”,與當初在養心殿偏殿時聽到的那句,意味已然完全不同。
“你膽大心細,於國於社稷,算是有功。”皇帝的聲音平靜無波,“但宮闈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有些真相,可以查清,卻不必公之于眾。有些罪責,需要追究,卻未必需要……趕盡殺絕。”
張新猛地抬頭,眼中閃過難以置信。
皇帝這是要……捂蓋子?在知道了如此驚天動地的陰謀之后?!
“皇上!丹鼎社禍亂宮闈,殘害妃嬪,甚至意圖謀害皇子,動搖國本!豈能……”她忍不住急聲開口。
“朕知道!”皇帝突然提高了聲音,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激動和咳嗽,“朕什麼都知道!”
他劇烈地咳嗽了一陣,臉色泛起潮紅,好不容易平復下來,聲音變得更加嘶啞疲憊:“但你知道徹底掀開的后果嗎?朝局動蕩,人心惶惶,皇家顏面掃地,甚至……邊疆不寧!朕的幾個兒子……他們……”
他沒有說下去,但眼中的痛苦和掙扎卻清晰可見。他在顧忌什麼?是顧忌皇家體面,顧忌朝局穩定,還是顧忌……其他幾位成年皇子也可能牽扯其中?甚至可能包括……他自己過去是否也曾默許或利用過“丹鼎社”的某些“成果”?
張新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她以為自己揭開的是真相,卻沒想到真相背后,連系著如此盤根錯節、足以顛覆一切的利益鏈條和權力平衡。皇帝要的不是水落石出,而是……穩住這艘即將傾覆的破船!
“那……那些死去的人……就白死了嗎?”她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和不甘。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復雜難明,有憐憫,有警告,甚至還有一絲極淡的……無奈。
“不會白死。”皇帝緩緩道,“該付出代價的人,會付出代價。只是……未必如你所想的那般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