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犯張新,格殺勿論!”
那尖厲的吼聲如同冰錐,刺破義莊頹敗的寧靜。馬蹄聲驟雨般砸在門外土路上,刀劍冷光透過門縫閃爍。
表叔駭得手里的酒碗“哐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殘酒濺濕了張新的褲腳。他臉色死白,嘴唇哆嗦著,看向張新的眼神如同看著一個即刻就要炸開的炮仗。
“你、你小子……你到底惹了多大的禍?!”
張新心臟瞬間抽緊,全身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四肢。來了!劉瀛的人!來得太快!
格殺勿論!根本不留活口審問!
她猛地彈起身,目光如電掃過這間堆滿破棺爛木的堂屋。前后門肯定都被堵死了。
“從后面走!快!”表叔到底是經年累月跟死人打交道的,驚駭過后,竟生出一股豁出去的狠勁,一把推開墻角一口空棺材,露出后面一個極其隱蔽的、狗洞般的破口!“這通外面亂葬崗!爬出去!”
腳步聲和呵斥聲已經撞破了前院木門!
張新不再猶豫,將那片金屬碎片和紅土紙包死死攥在手心,一矮身就鉆進了那狹窄的破口。腐木碎屑和蜘蛛網蹭了她一臉。
“快滾!別再回來了!”表叔在她身后低吼著,迅速將空棺材推回原處。
幾乎就在棺材合攏的瞬間,雜亂的腳步聲和兵刃破風聲沖入了堂屋。
“老東西!那小子人呢?!”
“官、官爺……什么小子?就,就小老兒一個……”表叔佯裝驚恐的聲音傳來。
“搜!”
外面傳來打砸和怒吼聲。張新咬緊牙關,在黑暗狹窄的通道里拼命向前爬。泥土腥氣和濃烈的腐臭味充斥鼻腔。
她能聽到身后棺材被粗暴推開的聲音,以及表叔一聲短促的慘呼,隨即是重物倒地的悶響。
心頭猛地一揪,但她不能回頭。
爬!只能往前爬!
冰冷的憤怒和求生的本能催逼著她,手腳并用,不顧一切。指甲翻裂,膝蓋手肘被粗糲的土石磨得生疼。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終于透來一絲微弱的光亮和新鮮空氣。她奮力鉆出去,發現自己在一片荒墳野冢之中,雜草高過人頭,夜色正在降臨。
義莊方向隱約傳來幾聲呼喝,火把的光亮在晃動,追兵還沒放棄搜索。
她不敢停留,貓著腰,借著墳包和荒草的掩護,朝著與京城相反的方向發足狂奔。肺像破風箱一樣嘶吼,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氣。
必須去鬼市!現在只有那里,可能找到辨認碎片和紅土的線索,也可能……找到藏身之處!
鬼市不在城內,而在南城根一帶的窯廠廢墟附近,入夜方開,天明即散,是京城最藏污納垢、卻也消息最靈通的黑市。
她一路躲藏,避開官道,直到天色徹底黑透,才遠遠看到那片廢墟中影影綽綽的燈火和如同鬼魅般攢動的人影。
各種氣味混雜在一起——劣質煙葉、汗臭、廉價脂粉、食物餿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和草藥味。人們大多用兜帽或布巾遮著臉,低聲交談,交易在袖筒里、陰影中進行。這里買賣的東西,從偷來的宮花到見不得光的秘聞,從贗品古董到真正的殺人越貨的贓物,應有盡有。
張新拉低破帽檐,將臉抹得更臟,小心翼翼混入人流中。她需要找一個懂兵器,或者懂礦物的人。
她在一個賣各種舊鐵器、箭頭、破損兵刃的攤子前停下,攤主是個獨眼老漢,正就著油燈打磨一把銹蝕的匕首。
“老先生,請教個東西。”她壓低聲音,將那片幽藍的金屬碎片遞過去。
獨眼老漢撩起眼皮瞥了一眼,手指一捻,臉色微變,立刻將碎片丟還給她,像是碰到了什么極其不祥的東西,連連擺手,壓低聲驅趕:“不認得!快走快走!”
連續問了兩三個類似攤位,反應幾乎一模一樣。要么直接趕人,要么眼神驚懼,諱莫如深。
這碎片,果然來歷非凡,且極度敏感。
她轉換策略,找到一個賣各種礦石、顏料、土坯的攤位。攤主是個干瘦的中年人,正拿著個小錘敲打一塊青金石。
她拿出那包紅色黏土:“老板,請教這土,像是哪兒產的?”
那攤主捏起一點,仔細看了看,又聞了聞,甚至還舔了一下(張新胃里一陣翻涌),沉吟道:“這土……黏性大,色深紅帶紫,底子里還透點黑,腥氣重……不是尋常蓋房打坯的土。倒像是……京西野人溝那邊老礦坑里的伴生土,挖朱砂礦帶出來的廢土,邪性得很,沒人要的。”
京西野人溝!朱砂礦!
又一個明確的地點!
“多謝。”她扔下幾枚銅錢,迅速離開。
剛轉身沒走幾步,肩膀忽然被人從后面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
張新渾身汗毛倒豎,猛地向前跨出一步,瞬間轉身,手已摸向腰間藏著的驗尸小刀。
拍她的是個穿著油膩長衫、戴著瓜皮小帽、像個落魄賬房先生的男人,臉上掛著市儈又精明的笑容。
“這位……小哥,”男人打量著她,目光在她那雙雖然臟污卻明顯不屬于苦力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笑瞇瞇地壓低聲音,“可是在打聽‘藍螢’碎片?”
藍螢?這碎片的名字?
張新心中警鈴大作,面上卻不動聲色:“聽不懂你說什么。”
“嘿嘿,”男人也不糾纏,從袖子里摸出一個小布包,飛快地展開一角——里面竟是幾片和她手中一模一樣的、閃著幽藍寒光的金屬碎片!“小哥找的,可是這個?”
張新瞳孔驟縮!這人也有?!他是什么人?
“你想怎樣?”
“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男人左右看看,低聲道,“小哥若信得過,隨我來,有一樁大富貴,或許與小哥所查之事有關。”
大富貴?與所查之事有關?
陷阱?還是……真正的線索?
張新盯著他那雙閃爍著精明和貪婪的小眼睛,心跳如鼓。她別無選擇。鬼市人多眼雜,劉瀛的爪牙未必不會摸到這里。跟著他,或許是險路,但也可能是唯一的突破口。
“帶路。”她吐出兩個字。
男人嘿嘿一笑,收起布包,轉身引路。兩人一前一后,穿過熙攘混亂的鬼市,走向邊緣更黑暗僻靜的廢墟深處。
在一處半塌的磚窯洞口,男人停下腳步,示意張新進去。
窯洞里陰暗潮濕,只有角落里點著一盞小小的油燈,光線昏暗。一個人背對著洞口,站在燈影里,身形高大,穿著深色的斗篷,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
那引路的男人恭敬地對著那背影躬身:“爺,人帶來了。”
背影緩緩轉過身。
燈光勾勒出一張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臉,約莫三十五六年紀,面色透著一種不健康的蒼白,嘴唇很薄,眼神卻銳利沉靜,如同古井寒潭,深不見底。他身上沒有任何表明身份的飾物,但那種久居人上的壓迫感,卻無聲地彌漫開來。
絕非普通人物。
他的目光落在張新身上,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你在查‘藍螢’?”他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獨特的、略微沙啞的磁性。
“是又怎樣?”張新全神戒備,暗中握緊了小刀。
“不必緊張。”男人似乎看穿了她的戒備,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或許,我們可以做一筆交易。”
“什么交易?”
“你告訴我,你為何查它,從何處得來。我告訴你,它的來歷,以及……它可能指向何處。”男人緩緩道,目光如同實質,鎖定了她,“我對你……很感興趣。一個仵作,竟然能惹得內務府緹騎四出,格殺勿論。還能找到這里。”
他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她被追殺!
張新后背沁出冷汗。這個人,情報能力可怕至極。
說,還是不說?
賭一把!
她深吸一口氣,迎著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我為查清一樁宮闈舊案。此物,來自一具尸體。死者與一樁彌天大謊有關。”
“宮闈舊案……彌天大謊……”男人低聲重復了一遍,眼中掠過一絲奇異的光彩,像是終于找到了尋覓已久的獵物,“瑞嬪?還是……更新的那位?”
他連這也知道?!
張新心臟狂跳,強自鎮定:“都有。”
男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權衡什么。窯洞里只剩下油燈燃燒的噼啪聲。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藍螢’,乃粘桿處秘制獨門暗器,淬有奇毒,見血封喉。數量極少,只配發給少數頂尖好手,執行最隱秘的任務。”
粘桿處!果然是粘桿處!
“至于京西野人溝的朱砂礦……”男人頓了頓,聲音里多了一絲冰冷的嘲諷,“那是鄭親王府的私產。名義上早已廢棄,實則……一直在暗中開采。”
鄭親王?!
張新如遭雷擊!當朝皇帝的親弟弟,權勢赫赫的鄭親王奕劻?!
粘桿處好手!鄭親王私礦!
崔氏背后的兇手,竟然牽扯出如此驚天的人物?!
那瑞嬪、祥妃的死……難道背后是……
她不敢再想下去。
“為什么告訴我這些?”她聲音干澀。
“因為,我們的目標,或許一致。”男人向前一步,走出陰影,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也在找一個真相。一個被掩蓋了很久的真相。”
他伸出手,掌心躺著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鐵牌,上面刻著一個復雜的徽記:“拿著這個。必要時,去西城‘百草堂’藥鋪,出示此牌,或許能救你一命。”
張新遲疑了一下,接過鐵牌。觸手冰涼。
“你究竟是誰?”
男人收回手,重新戴上斗篷的帽子,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冷峭的下巴。
“一個……不想讓某些人如愿以償的人。”
說完,他不再多看張新一眼,轉身便消失在窯洞更深處的黑暗里。那個引她來的賬房先生模樣的人,也對著她嘿嘿一笑,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仿佛從未出現過。
只剩下張新一個人,站在昏暗的油燈下,握著那枚冰冷的鐵牌和那片“藍螢”碎片,心中駭浪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