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豐水村通往麻柳灣的山路上,兩點豆大的火光,在深沉的夜色中緩緩移動,像兩只迷途的螢火蟲。
羅曉英的奶奶終究還是沒能熬過這個夏天,去了。作為出嫁的孫女,她和丈夫車大樹在娘家守了上半夜的靈,等道士做完了開路的第一輪法事,才回來。
夜風帶著田野里水汽的涼意,吹在臉上,讓人精神一振。村子里的人家早已歇下,只有遠處稻田里的蛙鳴和草叢中的蟲叫,不知疲倦地唱著單調的歌謠,越發襯得這夜的寧靜。
夫婦兩個舉著火把,深一腳淺一腳地爬上了通往自家方向的麻柳灣長坡。
爬上長長的山坡,夫婦兩人都有點氣喘,正想說話,卻聽見說話聲——且不算小。
“娘,這邊的也差不多了,那幾棵樹的葉子都快被咱們薅禿了。”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帶著一絲不耐煩。
“著什么急!薅干凈了再走!”一個尖厲的、他們再熟悉不過的女聲響起,正是村里的徐八婆,“手腳都麻利點!今晚上把這十幾棵桑樹的葉子全都給我摘光光的,我看她明天拿什么去縣城里賣錢!”
緊接著,徐八婆咒罵起來:“一只不下蛋的母雞,給人當后娘,還真以為自己能耐了,能掙錢了?我呸!我今天就斷了她的財路,看她還怎么在我面前神氣!”
羅曉英和車大樹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和憤怒。他們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吹熄了手中的火把,貓著腰,借著頭頂上弦月的光,悄無聲息地摸了過去。
月光下,他們看得分明,正是徐八婆指揮著她那兩個兒子——查老三和查老四摘桑葉,摘了直接扔稻田里。
羅曉英氣得渾身發抖。
雖說這是夏晚掙錢的門路,可她幫夏晚干活,也知道,人這是自己琢磨出來的掙錢法子,徐八婆這個老虔婆,自己好吃懶做,見不得別人好,竟然干出這種斷人財路的缺德事!
車大樹也是一臉怒容。他握緊了妻子的手,用眼神示意她冷靜。他壓低聲音,快速地在羅曉英耳邊說了幾句。羅曉英立刻會意,用力點了點頭。
兩人商議已定,不再猶豫。他們悄悄地分頭繞路,一人堵住了田埂的一頭,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包圍圈。
“抓賊啊——!!”
車大樹猛地挺直身板,運足了丹田之氣,一聲石破天驚的大吼,瞬間撕裂了鄉村的寧靜。
“有賊偷東西啊!快來人啊!”
田埂上的母子三人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吼,嚇得魂飛魄散。
遠處,沉睡的村莊像是被投入了一顆石子,一盞盞油燈接二連三地亮了起來,緊接著便傳來了回應的喊聲。
等他們回過神來,看見遠處幾戶人家都亮起了燈,有人更是舉起火把,遙遙相問:“賊在哪里?”
“誰家遭賊了?”
徐八婆的兩個兒子查老三和查老四一看這架勢,要是真被全村人當場抓住,那他們以后在村里可就別想抬頭做人了。兩人也顧不上親娘了,一咬牙,直接跳下田埂,準備從水稻田里橫穿過去逃跑。
“哪里跑!”羅曉英眼疾手快,一個箭步沖上去,死死地抱住了想要逃跑的徐八婆。徐八婆又老又胖,哪里是常年干農活的羅曉英的對手,被她一抱,動彈不得。
車大樹沒能攔住那兩個滑不溜丟的年輕人,但他腦子轉得快,立刻扯著嗓子,指名道姓地大喊起來:“查老三!查老四!你們別想跑!我看見你們了!”
他一邊追,一邊朝著村子的方向繼續大喊:“快來人啊!查家老三、老四偷東西被我們抓住了!一個往池塘坎那邊跑了!一個往麻柳灣深處跑了!快去堵住他們!”
他這一喊,不僅給趕來的鄉鄰指明了方向,更是直接把賊人的身份給坐實了。
很快,幾個跑得快的年輕后生就舉著火把趕了過來。
往池塘坎那邊跑的查老三,沒跑出多遠,就被眾人合力按倒在地,結結實實地抓了個正著。而往麻柳灣跑的查老四,仗著對地形熟悉,加上夜色掩護,終究還是讓他給跑掉了。
一時間,夏晚家的這片田埂上,火把通明,人聲鼎沸。徐八婆和她被抓住的兒子查老三,被村民們團團圍在中央,一個個怒目而視。
羅曉英把徐八婆交給別人看管,自己則心急火燎地跑去夏晚家敲門。
“三妹子!三妹子快醒醒!你家遭賊了!”
夏晚睡得正沉,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她披上衣服出來,一聽羅曉英說了情況,頓時睡意全無,心里又驚又怒。
兩人趕到田埂上時,徐八婆正坐在地上撒潑打滾,哭天搶地。
“哎喲喂,沒天理了啊!這日子沒法過了啊!不就是摘了幾筐破桑葉嘛,怎么就成賊了?這桑葉它能吃還是能喝啊?你們這是要逼死我老婆子啊!”
她見夏晚來了,更是來勁,一邊拍著大腿,一邊哭嚎:“我承認是我不對,可誰叫下午夏三侄女兒提水潑我呢。”
“是她先不敬長輩,我氣不過,這才想教訓她的。”
“再說,誰家沒割過別人家田埂上的豬草牛草?就為了這點子破事,你們就這么上綱上線,把我們母子當賊抓,這叫什么事喲!”
羅曉英氣得臉色鐵青,上前一步,指著她的鼻子罵道:“徐八婆你少在這里裝糊涂!你明知道三妹子每天都用這桑葉做東西去縣城里賣錢,你半夜三更來把葉子都擼光了,這不是斷人財路是什么?你安的是什么心!”
“桑葉能賣錢?”徐八婆一聽,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她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臉上帶著一絲得意的、惡毒的笑容,“哎喲,可別笑死人了!”
“誰不知道桑葉是喂蠶的,大家可都曉得,夏三侄女兒家,可沒養蠶吧。”
“曉英,你要說這東西能賣錢,行啊!你叫夏三侄女兒自己當著大伙兒的面說說,她的桑葉,是怎么賣上錢的?做成了什么好東西啊?說出來讓大伙兒都開開眼界嘛!”
她這話,歹毒至極。她篤定了夏晚絕對不敢把掙錢的法子說出來。這可是安身立命的秘密,一旦說出來,明天全村人都能學會,夏晚這財路,也就徹底斷了。到時候,夏晚破財,村里人還都得感謝她,幫大伙兒得了一個掙錢的法子。
夏晚看著她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不怒反笑。她看了一眼周圍趕來幫忙的鄉鄰,知道徐婆子這話——說到了眾人的心上,她天天進城賣東西,雖然盡量低調,但這事也瞞不了村上人,何況,好幾次還碰上了她買肉買米,雖然沒人的臉皮像徐八婆這么厚,只會旁敲側聽打探。
嫌人窮,恨人富——普通人的通病罷了。
大家心里想些什么,她也不是不知道。
惹眾怒的事,她夏晚可不做。
夏晚眼底閃過一絲冷意。然后,轉向車大樹,說:“車大哥,今晚多虧了你和嫂子。現在,還得勞煩你再跑一趟,去把里正請來。家里遭了賊,總得請他老人家來主持個公道。”
根本不接徐八婆這話,更不會跳徐八婆設的這個坑——至于剛才還交頭接耳的鄉鄰,這時都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