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城的秋雨,總帶著一股纏綿不絕的勁兒,淅淅瀝瀝,從午后一直下到夜幕低垂。雨水洗刷著城市的喧囂,也讓夜晚顯得格外寂靜。已是晚上十一點,位于老城區的文苑小區大多窗戶已經暗了下去,唯獨三號樓一單元501室的客廳,還亮著刺眼的白光。
市公安局刑偵支隊隊長周建國——同事們都叫他老周——站在客廳中央,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他年過五十,鬢角已經花白,但身板依然挺直,穿著一件深色的夾克,肩頭被雨水打濕了一片深色。他環顧四周,目光如炬,多年的刑警生涯讓他對犯罪現場有著一種近乎本能的警覺。
“初步判斷,死者為男性,趙乾,52歲,獨居,是一名古董商人。第一發現人是他的外甥女,今天晚上照例來送飯,用備用鑰匙開門后發現異常,隨即報警?!蹦贻p刑警小李向老周匯報著基本情況,聲音壓得很低,仿佛怕驚擾了這里的什么。
老周點點頭,目光投向書房的方向。那里拉著警戒帶,技術隊的同事正在里面忙碌。
“現場什么情況?”老周問道,聲音沉穩。
“很奇怪,”小李的表情有些困惑,“書房門是從里面反鎖的,窗戶也都鎖得好好的,是個密室。初步勘查沒有發現強行闖入的痕跡?!?/p>
老周嗯了一聲,沒有立即表態。他從業三十年,見過太多看似完美的“密室”,最后都被證明是兇手精心布置的迷陣。他從不相信什么完美犯罪,只相信再狡猾的狐貍也會露出尾巴。
“技術隊有什么發現?”
“還在取證。不過…”小李頓了頓,“里面有個新人,看得特別仔細,已經待了半個多小時了?!?/p>
老周挑眉:“新人?邢從舟?”
“是的,周隊。就是他。”
老周嘴角微微一動,沒說什么,邁步向書房走去。
書房門口,技術隊的同事正在采集門把手上的指紋。老周戴上鞋套和手套,彎腰鉆進警戒帶。書房不大,約莫十五平米,四面墻有三面都是頂天立地的書架,上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古籍和古董??諝庵袕浡还膳f紙張和木頭混合的特殊氣味,還隱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甜香。
房間正中央是一張寬大的紅木書桌,桌后是一把高背椅,死者趙乾就仰面倒在椅子旁。他穿著家居服,表情平靜,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安詳,仿佛只是不小心睡著了。若不是臉色呈現出不自然的灰白,幾乎看不出已經失去了生命體征。
技術隊的同事正在有條不紊地工作:拍照、測量、收集可能的物證。而在房間的角落里,一個身材高瘦的年輕刑警正蹲在地上,盯著面前的書架底部,看得極其專注。
那就是邢從舟。老周看著他,不禁想起三個月前這個年輕人剛分配到隊里時的情景。邢從舟畢業于國內頂尖警校,成績全優,尤其是刑事科學技術和犯罪心理學兩門課程幾乎滿分。按理說這樣的人才各個支隊都搶著要,但他在實習期的表現評價卻十分兩極分化。
一方面,他觀察力驚人,思維縝密,對細節的把握令許多老刑警都自愧不如;另一方面,他性格過于刻板認真,甚至可以說是不通人情世顧,而且總能在案發現場發現一些稀奇古怪、看似毫無關聯的“物證”,并堅持認為它們有重大意義。
“小邢,有什么發現嗎?”老周走到他身邊,問道。
邢從舟抬起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他的眼神清澈而專注,帶著年輕人特有的銳氣,卻又奇異地缺乏情緒波動,仿佛眼前的一切對他而言只是一道需要解答的數學題。
“周隊,”他站起身,動作一絲不茍,“現場有很多矛盾點?!?/p>
“哦?說說看。”老周感興趣地抱起手臂。
“首先,死者倒地的姿勢。”邢從舟指向尸體,“他是向后仰倒,后腦勺著地,但根據重力原理和人體本能反應,如果是突發疾病或中毒,通常會向前傾倒或側翻。向后仰倒的情況多見于突發性心臟問題,但又有區別?!?/p>
老周點點頭,示意他繼續。
“第二,這個房間的溫度和濕度?!毙蠌闹蹚目诖锶〕鲆粋€小型溫濕度計,“當前室溫23.4度,濕度68%。但根據書桌上那杯茶的冷凝程度和書架木材的輕微膨脹來看,下午某個時間段的濕度應該更高。我已經請技術隊的同事檢測空調的工作記錄了。”
老周微微驚訝。連他都沒有注意到這么細微的環境變化。
“第三,”邢從舟的目光掃過整個房間,“這個書房的主人顯然有嚴重的強迫癥傾向。你們看,書架上的書按高低排列,筆筒里的筆全部筆尖朝上,連書桌下的電線都捆扎得整整齊齊。但是——”
他忽然停頓,走向書桌。
“但是這里,有一個不該存在的東西?!毙蠌闹壑钢鴷酪唤恰?/p>
老周湊近看去,發現那是一個小小的陶瓷碟子,里面盛著一攤已經融化變形的琥珀色物質,在燈光下泛著黏膩的光澤。它看起來像是什么糖果或糖塊融化后的殘留物,形狀十分不規則,但隱約能看出原本似乎是某種鳥類或飛禽的造型。
“這是什么?”老周皺眉。在一個整潔到近乎偏執的古董商書房里,這樣一攤黏糊糊的東西確實顯得格格不入。
“初步判斷是糖畫,一種傳統民間小吃。”邢從舟回答,“用熔化的糖漿澆鑄成各種形狀。但奇怪的是,它出現在這里。”
老周環顧四周。書桌上除了一臺筆記本電腦、一個筆筒、幾本書和那杯已經冷掉的茶之外,幾乎沒有其他個人物品。確實不像是一個會吃糖畫的人的環境。
“死者外甥女說,趙乾有輕度糖尿病,平時非常注意飲食,從不吃甜食。”小李在一旁補充道。
老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要么這糖畫不是趙乾的,要么就是他違背了自己的飲食習慣。無論哪種情況,都值得深究。
“技術隊,把這個取樣帶回去化驗?!崩现芊愿赖馈?/p>
邢從舟卻仍然盯著那攤糖畫出神,仿佛能從那黏糊糊的一團中看出什么奧秘來。
“小邢?”老周喚了他一聲。
“周隊,”邢從舟抬起頭,眼神異常認真,“您不覺得這個糖畫的造型很特別嗎?雖然融化了,但基本結構還在。你看這里,尖喙,這里是翅膀的輪廓,還有這個向上翹起的尾部…這應該是一只隼,或者鷹之類的猛禽?!?/p>
老周瞇起眼睛仔細看了看。經過邢從舟的提示,那攤糖漬確實隱約呈現出一只飛禽的形狀。
“所以呢?”老周問道。他了解邢從舟的風格,這個年輕人從不無的放矢。
“在一個整潔有序的環境中出現這樣一個與周圍格格不入的物品,本身就值得懷疑?!毙蠌闹弁屏送蒲坨R,“而且它正在融化,說明它被帶進房間的時間不會太久。根據目前的融化程度和室內溫度推算,它被放置在這里的時間大概在下午四點到六點之間——正好與初步推斷的死亡時間吻合?!?/p>
老周感到一絲驚訝。邢從舟的觀察力和聯想能力確實非凡,能夠從一攤看似無用的糖漬中推斷出這么多信息。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老周回頭,看見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瘦高身影正彎腰鉆進警戒帶。來人身姿挺拔,長發在腦后挽成一個簡潔的發髻,面容清冷,眼神銳利如手術刀。
是市局法醫室的主任法醫師,宋冰。
“宋法醫,你來了?!崩现艽蛘泻舻馈?/p>
宋冰點點頭,算是回應。她的目光直接落在尸體上,專業而冷靜,仿佛那不是一具失去生命的軀體,而是一個需要解開的謎題。
“什么情況?”她問道,聲音平靜無波,一邊從隨身攜帶的箱子里取出手套和口罩戴上。
“男性,52歲,初步判斷死亡時間在四到六小時前。現場是密室,沒有明顯外傷和掙扎痕跡?!崩现芎喴榻B道,“看起來像是自然死亡或者突發疾病,但有些細節不太對勁?!?/p>
宋冰已經蹲在尸體旁,開始初步檢查。她的動作精準而高效,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
“瞳孔擴散程度符合死亡時間推斷?!彼p聲自語,一邊小心地檢查死者的頭部和頸部,“沒有明顯外傷…口腔無異物…”
她忽然停頓了一下,湊近死者的嘴唇仔細聞了聞。
“有極輕微的苦杏仁味?!彼ь^看向老周,“可能是***中毒?!?/p>
老周精神一振。如果是中毒,那就肯定是他殺了。
“能確定嗎?”
“需要回去做毒理檢測才能確定。”宋冰站起身,“但我有八成把握。尸體將會運回法醫中心進行全面解剖,明天上午應該能有初步結果?!?/p>
她的話音剛落,書房里忽然傳來“啪”的一聲脆響,接著是什么東西滾落的聲音。
眾人回頭,發現邢從舟正有些尷尬地站在原地,腳邊是一個摔成兩半的玉石鎮紙——顯然是他在勘查時不慎碰落的。
“對不起,”邢從舟的臉上罕見地露出一絲窘迫,“我想測量書桌和書架之間的距離,不小心碰掉了這個?!?/p>
老周嘆了口氣。邢從舟的能力毋庸置疑,但這種毛手毛腳的小意外也時有發生。他剛想說什么,卻注意到邢從舟的目光死死盯著書架底部。
“周隊,你看這里。”邢從舟的聲音忽然變得異常嚴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