奠基儀式的當天,整個下河村都沉浸在一種前所未有的節日氣氛里。
張磊站在主席臺的側后方,這個位置,能讓他將臺上臺下所有人的表情都盡收眼底。
他趁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奠基培土儀式吸引過去時,悄無聲息地往后退。
“張力,干啥去?”一個熟悉的聲音喊住了他。
是工頭老王。
張磊心里一咯噔,臉上卻立刻堆起憨厚的笑,“王頭兒,肚子不舒坦,去趟茅房?!?/p>
老王不疑有他,揮了揮手,“快去快回,待會兒散了還有紅包拿!”
張磊目標明確地走向后臺那排臨時搭建的板房。
奠基儀式結束后,工地會立馬開工建設,這里就是未來幾個月的總指揮室,里面堆放著所有項目的核心文件和圖紙。
門沒鎖。
房間不大,但東西堆得滿滿當當。墻上掛著巨大的規劃圖,桌上是厚厚一摞的合同和文件。
他直奔主題,略過那些關于學校設計、綠化景觀的圖紙,手指精準地抽出了最下面一沓關于設備采購和建材供應的文件夾。
這才是關鍵!
他一頁一頁地翻著,尋找著任何不合常理的蛛絲馬跡。
價格虛高?關聯交易?還是某個名不見經傳的公司拿下了天價訂單?
這些,才是藏在“慈善”外衣下的真實邏輯。
他必須找到它。
鎖舌發出了“咔噠”一聲輕響,仿佛是直接扣在了他的心臟上。
門口站著的,是那個叫許寒玉的小女孩。
她就那么安安靜靜地站在那里,手里還拿著一小塊在儀式上分發的桂花糕,“叔叔,你在找什么呀?”
許星歡牽起許寒玉的小手,目光平靜地落在張磊身上。
那是一種洞悉一切的淡然,仿佛他會出現在這里,會做這些事,都在她的預料之中。
這種平靜,比任何疾言厲色的呵斥,都讓張磊感到無地自容。
“我……我……”他終于擠出了幾個字,卻不成句子。
許星歡沒有理會他的窘迫,她走到桌邊,目光在攤開的圖紙上掃了一眼,然后轉向張磊,語氣平淡地問:“找到了嗎?”
“找……找什么?”張磊的大腦徹底宕機了。
“你想要的真相?!痹S星歡說。
她伸出手指,在圖紙上那套復雜的排污系統上輕輕一點,“是這個嗎?一套成本高到不合常理的環保設備?!?/p>
她又指向學校規劃圖上那行關于跑道材料的鉛筆小字,“還是這個?一種完全沒有必要的,過度的安全標準?“
“這里面一定有貓膩,是給某個領導親戚的回扣,還是材料本身就是個幌子?”
許星歡的聲音很輕,卻一字一句,把他內心最深處的那些猜疑和預設,**裸地攤開在光天化日之下。
“你覺得,這里面藏著什么秘密?”許星歡看著他,“一個足以抵消掉這所有高昂投入的,驚天動地的秘密?”
她頓了頓,語氣里甚至帶上了一絲玩味。
“比如,我們在提煉什么違禁品?還是在進行什么反人類的基因實驗?”
張磊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許星歡說出的,正是他腦海中最瘋狂,最大膽的猜測。
他以為深藏在心的“合理推斷”,就這么被對方輕描淡寫地說了出來,像一個幼稚的笑話。
“為什么會這么想?”許星歡的聲音依舊平靜,“是因為,一個美好的,純粹的東西,它的存在本身,就讓你覺得難以置信嗎?”
她的話,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張磊的心上。
是啊,為什么?
從他踏入新聞行業的那一天起,他被教導的,就是去質疑,去挖掘,去尋找光鮮表面下的陰暗。
他報道過豆腐渣工程,揭露過黑心食品作坊,曝光過企業的虛假宣傳。
他習慣了在雞蛋里挑骨頭,習慣了用最壞的惡意去揣測一切。
一個成功的商人,必然是狡詐和貪婪的。
一個宏大的項目,背后必然有利益的交換和妥協。
這才是他所認知的,真實的世界。
可直到這一刻,他才恍然大悟。
或許,他不是在探尋真相,而是在固執地尋找一個符合自己預期的,“真相”的模板。
一個充滿了陰謀、骯臟和不堪的模板。
因為那樣的故事,才夠“深刻”,才夠“勁爆”,才符合一個調查記者存在的價值。
而一個關于善良、希望和建設的故事,太平淡了,太“正能量”了,甚至可能會被他的主編斥為“被收買的公關稿”。
“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一個復雜的理由。”許星歡的聲音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有些人修橋鋪路,不為功德。有些人傾囊相助,不為名聲。你所不理解的,不代表它不存在。”
辦公室里只剩下張磊一個人。
屏幕上,那些他費盡心機拍下來的“證據”,此刻看起來,像是在控訴著他自己的狹隘和偏見。
他將所有的照片,全部清空。
做完這一切,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氣,頹然地坐在椅子上。
就在這時,一個小小的身影又出現在門口,是那個叫司寒商的小男孩。
他探進一個小腦袋,手里舉著半塊咬得亂七八糟的桂花糕,邁著小短腿跑了進來。
他把蛋糕舉到張磊面前,奶聲奶氣地說,“這個給你吃!甜的!吃了就不難過了!”
張磊看著那塊沾著明顯口水印記的蛋糕,又看了看司寒商那張天真無邪的臉。
他連忙低下頭,怕被一個孩子看到自己的失態。
他伸出手,鄭重地接過了那塊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