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菓掛了電話翻身下床,找出所有證件,然后隨意從行李箱拿了件外套。
他坐上去機場的車才給研究所的接待人員發了條信息,交代他們把自己公寓的東西寄回國。
發完信息,他開始打電話,第一個就是吳總。
電話鈴聲響完,也沒有被接聽。
他想再次撥打的手指頓住,明白吳總是故意的。
又打了好幾個電話,他才閉上眼睛休息。
很快到了機場,徐菓下了車,直奔咨詢臺。
結果和六年前的情況一樣。
同樣有人在等自己,而他,被困在同一個機場,同樣的沒有班機,同樣的無助。
徐菓找了個位置坐下,仰靠在座椅上。
機場里燈光很亮,亮到徐菓閉上眼也無法忽視。
他想起早上還跟自己通視頻電話向自己撒嬌的程亦可,心里又是被猛然揪起。
警察局的審問室,他去過,他沒法想象程亦可在那里會怎樣,她那么膽小,那么柔弱,那么不堪一擊。
思緒飄忽到他離開玉和的那個清晨,他把鬧著要送自己去機場的小姑娘抱上床,他看著她說“你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她當時憋著眼淚,又不得不聽自己話的模樣。
畫面漸漸模糊,重合到徐毅然蒼白毫無血色的臉上。
在六年前的玉和機場,自己也對他說過同樣的話。
可是,自己沒有兌現諾言,沒有很快回去。
他,沒有等到他人生中最引以為傲的兒子回去。
他孤零零的死在了病床上。
甚至,化為一團輕灰入土也沒等到自己。
徐菓睜開眼睛,頂層的燈光刺眼。
命運,再一次同他開了一樣的玩笑,把他覺得已經治愈的傷口無情剝開。
那兩個警察又出去了。
“嘭”的一聲房門關閉,又只剩下程亦可一個人。不遠處的記錄儀上紅點有規律的跳動,讓她沒法放松心態。
程亦可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覺得屁股痛,腰痛,脖子痛。
心麻。
又過了一會兒。
房門打開,兩個警察再次走進來,他們坐在桌前,做著他們習以為常的工作。
程亦可抓了抓頭發,心態已經從最開始的害怕無助到現在的麻木不仁,她做好了準備再次回答那些她回答過無數遍的問題。
“程亦可,你可以走了。”
程亦可身體一怔,愣在那兒。
當她被女警帶出那間審問室,她才有了些反應。
警察局大廳,寧欣挺著有些大的肚子,一見程亦可出來就迎了上去。
在寧欣眼里,才23歲的程亦可就是個小孩兒。
她把程亦可凌亂的發絲撥到耳后,關心:“怎么樣了?吃東西了嗎?餓不餓啊?”
程亦可終于感覺到了一絲暖意,她搖搖頭:“吃過了。”
接著吸吸鼻子:“寧老師,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
“沒有添麻煩。”寧欣把程亦可帶到一旁坐下,安慰,“別害怕,東帆待會兒送你回家。”
回家。。。。。。
程亦可終于沒忍住,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何東帆辦完了手續,然后開車送程亦可回家。
程亦可進警察局的時候剛天亮,現在天已經又黑了,她看著車窗外的燈火,沒有劫后余生的感覺,她知道,事情還沒有結束。
程亦可回到家,才發現何東帆提了好些東西,都是寧欣的生活用品。
還沒等程亦可說話,何東帆就開始把東西往外拿:“亦可,這幾天,你幫我照顧媳婦兒。”
程亦可自然知道,他們是擔心自己一個人,所以才讓寧老師住過來陪自己的。
上次去他家吃羊肉湯,他家可是有好幾個阿姨,怎么也輪不上自己去照顧。
何東帆提醒:“我把我媳婦交給你了,你可得好好看著啊。”
程亦可咕囔:“其實我沒事,你們不用。。。。。。”
“不用什么不用?”何東帆聲音有些大,“叫你做點事兒這么難嗎?”
程亦可沒被嚇住,反而心中一陣暖意,她也是真的不想一個人。
幫寧老師在客房換上新的被套,何東帆才走。
程亦可泡了個熱水澡,然后躺上床。
手機已經充好電,她剛打開就是無數的消息提示音。
大多都是同事的關心詢問。
她打開所有聊天軟件,都沒有大佬的消息。
程亦可抹了抹眼角的淚花,上網查資料。
據警察局的人說,這涉嫌侵犯計算機系統安全,她百度了一下,果然有這個罪名,還有很多案件,量刑有多有少,還有判了十年之久的。
程亦可關上手機,勸自己不要想那么多。
明明她已經很久沒有睡好覺了,可是卻毫無睡意。
“咚咚咚。”敲門聲響起。
程亦可怕寧欣有什么事,急忙去開門:“寧老師,怎么了?”
“亦可,我想和你說說話。”
程亦可愣了一下,點頭,跟著她坐到沙發上。
寧欣半臥在沙發上,程亦可一個小姑娘,硬裝堅強根本逃不過她的眼睛。
她扶著肚子開口勸道:“亦可,你別怕,我知道,你沒見過這些事,難免害怕。但是你要相信自己,相信我們,我們都很擔心你,都站在你這邊。”
三十多個小時,所有人都在質疑程亦可。這是她第一次聽見認同、相信她的話。
程亦可覺得,她的面容在暖光下特別美,她的話像甘露一樣浸入心田,稍撫了她恐慌的內心。
“徐菓當年沒事,你也一定會沒事的。”
程亦可喃喃道:“徐菓?”
寧欣點頭:“你不知道這事兒嗎?”
程亦可搖了搖腦袋。
“大概是14年的時候,剛過完年我去西雅圖看東帆,當時他還在那兒留學。”寧欣說,“具體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是被陷害的,被警局扣了大半個月。”
寧欣拍了拍程亦可的手,繼續說:“他當時那事兒應該比你這嚴重很多,被保釋之后還得每天去警局簽到,還被停職了,不過幸好后來查清楚了。”
“比我這還嚴重嗎?”
寧欣:“我不太懂你們行業,不過東帆跟我說你這比徐菓當年好多了。”
程亦可不自覺捏緊懷里的抱枕。
2014年,年初。
那時候正好是她高三下學期最忙的時候,他們聊天也變少了,所以徐菓消失半個月對她來說很正常。
她從未感知到他當時的處境,偶爾和他閑聊也是傻乎乎的,和他聊一些幼稚的話題。
2014年。。。。。。
那時候他也才剛過24歲而已,初入職場,只身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被扣押了半個月。。。。。。
他是怎么熬過來的?
程亦可沒法想象,她才進去了一天,就難受的要命,彷佛整個世界都不好了,那他那時候到底是怎么熬過來的。
他身邊一個人也沒有。
寧欣沒發現程亦可的不對勁:“對了,你要是難受,就學徐菓寫寫小游戲,把精力發泄出來。”
“小游戲?”
寧欣:“我記得他在等待調查停職的那段時間,就是一直在寫什么小游戲。”
2014年,小游戲。。。。。。
程亦可想起她因為二診考砸而睡不著的那些夜晚,都是靠他發的那些小游戲撐過去的。
他當時說,他是趁休息時間無聊寫的。
原來是他最無助,最憋屈,最難受的時候寫出來的。
她當時覺得能寫出這個小游戲是件很酷的事情,還說要報考計算機專業。
所以,當時他反對她報這個專業,說不適合,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不是怕自己嬌氣受不了累,而是不想讓自己也遭受同樣的事情?
程亦可心如刀絞。
她明明認識他很久很久,可是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存在對他來說,好像沒有任何意義。
好想,好想回到那個時候。
跟24歲的徐菓說,別怕。
跟24歲的徐菓說,你要相信自己,要相信我們。
跟24歲的徐菓說,我們都很擔心你,我們都站在你這邊。
程亦可眼淚終于決堤,斷了線似的砸在抱枕上。
寧欣見狀,立刻挪過去,側著身子把她伏在自己肩上。
寧欣有些著急:“亦可,你怎么了?”
程亦可控制不住眼淚,雙手按壓在胸口的位置,那個地方,比疼還難受,難受的喘不過氣。
“怎么我越安慰你,你越難受呢?”寧欣沒有安慰人的經驗,只能蹩腳的重復說,“都會好的,都會好的。。。。。。”
程亦可哭泣道:“我當時認識他的,我認識他的。。。。。。”
寧欣也聽不懂她話里的意思,只能動作僵硬地拍著她后背安撫。
我認識他好久了,可是對他來說我就像一個旁觀者,什么都沒做。
我甚至不如一個旁觀者。
程亦可是哭著睡著的。
她看見自己又回到審問室,她拼命掙扎,拼命吼叫,卻毫無作用。
突然,審問室大門緩緩拉開,所有聲音突然消失。
審問室外面是條亮堂堂的走廊,與門內昏暗燈光形成鮮明對比。
一個身穿西裝的男人被押解著從門前走過,他緩緩回頭,程亦可看清,是徐菓。
她想沖出去,卻突然被拽住了手臂。
她回頭,是公司安全部門那個穿夾克的男人。男人表情嚴肅:“程亦可,你被判刑三年,走吧。”
——不要。
程亦可拉回思緒,感受到身下熟悉的床鋪,身上柔軟的被子,才反應過來,那只是個夢。
一只手在她臉上溫柔的摩挲,程亦可緩緩睜開眼睛。
她做夢都在想的人,正單膝跪地在床邊,看著她。
徐菓嘴唇抿直,眼眸深邃,額前的劉海有些凌亂,像個風塵仆仆歸家的人。
倆人對視三秒,程亦可聽見他的聲音。
“乖,再睡一會兒。”
程亦可眨了下眼睛,然后乖乖閉上眼皮。
她抓下他撫在自己臉頰上的手,握在掌心拉放在自己胸前,那觸感是那么熟悉,那么真實。
程亦可再次睜開眼睛,眼神比剛才清醒了很多。
他還在身邊,跟剛才的姿勢一模一樣。
程亦可小嘴張張合合,好半天才吐出兩個字:“哥哥。”
徐菓勾了勾嘴角:“嗯,在。”
眼淚瞬間填滿眼眶。
原來不是夢,是真的,真的回來了。
她微微起身,雙手攬住他的脖子,撲在他寬厚的肩上:“對不起......對不起......”
徐菓靠在床柜旁,攬住她半個身子:“不是跟你說過,不說對不起嗎?”
程亦可只是一個勁兒的哭,好半天才冷靜下來。
“哥哥。”她嗓子有些干啞,抽抽噎噎道,“我沒能...沒能早點陪在你身邊...對不起。”
徐菓不知道她為什么硬要道歉,明明是他回來晚了。他輕嘆口氣,手指在她背上撫摸安慰:“你一直都陪在我身邊。”
“我是說像...像現在這樣,陪在你身邊,而不是當個沒有任何意義的普通網友。”程亦可吸吸鼻子,“在你最無助的時候,我應該,應該陪著你。”
徐菓親了親她側臉:“是有人說了什么嗎?”
程亦可老實回答:“寧老師說了你以前在研究所的事。”
又安慰了一會兒懷里的小姑娘,待她呼吸平穩,徐菓把她扯離懷抱。
他認真的看著她的臉,想要把她每個細節都刻在心底。
他語氣認真。
“可可,你的存在很有意義。”
“你的出現也恰合時宜。”徐菓的眼神溫柔到極致,“如果是那時候,我是沒勇氣愛你的,你懂嗎?”
程亦可似懂非懂的點頭。
“我先你看過這世界,先你走過這段路。”
“路不平,走得太苦,我也曾埋怨,可是當我陪著你走這段路的時候,我才發現,那些苦是有意義的。”
“我經歷過,所以不想讓你也經歷一遍,那些苦,我嘗過便好。”
徐菓伸手擦掉她再次滑落的眼淚,重新把她擁入懷中,在她耳邊私語:“你相信我,你會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