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纓聽到這聲詢問,抬起眼,開口剛想回答,陸婉兒的聲音斜出。
“戴姐姐這樣標致的人兒,想是未有婚配的,若是有,那家人怕早等不及迎回家里供著了。”
說著眉眼彎彎地看向戴纓,故作俏皮道:“婉兒說得可對?”
天真的語調下是威脅,她太了解陸婉兒了,她看中的,不論是人還是物,一定要弄到手,陸家的權勢便是她肆無忌憚的倚仗。
子不教,父之過,戴纓沒由來地有些遷怒陸家那位掌權之人。
當下心中冷笑,既然你這么稀罕謝容,成全你好了,于是站起身,往后退了幾步,立在屋室正中,斂衣跪下。
“老夫人問纓娘有無婚配,纓娘不敢隱瞞。”戴纓停了一下,接著清晰地道出,“纓娘有婚約在身。”
一語畢,屋中眾人面色各異。
不用想,帷屏外的謝家父子臉色一定不好看,再是戴萬如和謝珍,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她們一定會上前撕爛戴纓的嘴。
陸婉兒看向戴纓的眼神淬著毒,掩在袖下的手狠狠絞著。
陸家女眷中一扮相富麗,面目英氣,不知是二房還是三房的婦人輕笑一聲,笑中含著不可言說的譏諷:“這可有些意思,明明有婚約在身,怎的謝家夫人反說無婚配?”
說著眼梢斜向戴萬如,戴萬如面上噌得一紅。
“纓娘同表兄原是有婚約,這婚約是兒時定下的,但纓娘此次上京卻是為了解除婚約而來。”戴纓頓了一下,繼續道,“姑母那話雖有不準,卻也合理。”
貴婦人聲調上揚著“哦”了聲,問道:“謝家小郎乃官家子弟,你嫁到謝家,又有姑母依托,可謂是親上加親,這樣好一門親事,為何要解除?”接著向眾人笑說,“難不成這位小娘子有了更好的下家?”
一番言語激迫下,戴纓不生半點惱意,平靜道:“豈敢,姑母一家已叫纓娘高不可攀,怎敢妄圖下家。”
上首的陸老夫人點頭道:“那為何要解除婚約?”
陸老夫人倒有些欣賞這個小丫頭,一屋子的人,明里暗里對她審視,她卻沉著應對,不見半點慌張,遂吩咐下人:“把戴小娘子扶起身。”
一旁的仆婦上前,將戴纓攙扶起身。戴纓起身后,回著陸老夫人的話。
“兄長身登仕途,門楣光耀,然,戴家終是不入流的蓬門,纓娘才疏德淺,卻也知些道理,昔日婚約恐已成表兄拖累,讓人詬病其有個商賈的岳家,致使官聲有瑕,纓娘萬死難辭其咎。”
戴纓腔音提起,好讓眾人聽得清明:“是以,我同父親商議,此次往赴京都,一來看望姑母一家,二來解除婚約。”
“因即將解除婚約,姑母這才對外說我未有婚配”戴纓說著側過身,問戴萬如,“姑母,阿纓說得可對?”
戴纓就是要在陸家眾人面前把此事捅破,讓陸家人作見證,戴萬如若想同陸家結親,想要陸婉兒這個兒媳,便不得不當著陸家眾人的面應諾,解除她同謝容的婚契。
不僅如此,戴纓更是把她父親戴萬昌牽出,切斷后路,讓他們反悔不得。
謝容的仕途,謝家的清貴,還有光耀的門楣……這些詞句一層一層壘疊,將謝家人高高架起,腳不著地。
戴萬如就是再貪她的嫁妝,也不敢打她的主意,更是絕了謝容納她為妾的念頭,否則,謝家人便是有意欺瞞,打陸家人的臉。
屆時不用她出手,陸家人首先不答應。
戴萬如銀牙暗咬,算是看明白了,這會兒再不明白可就白活了,他們一家被算計,被架到火上烤。
“謝家夫人,戴小娘子說得可是真的?”陸老夫人問道。
戴萬如扯起嘴角,笑道:“這丫頭說得沒錯,正要解除婚契呢。”
帷屏外的謝容一聽解除他和戴纓的婚約,噌地站起,就要往里間走去,被謝山一把拉住。
“你做什么去?!”
“婚約不能解……”因為情急,謝容眼角跳動。
謝山低聲罵道:“混賬!給我坐下,這會兒由得了你?”
里間的人聲仍在繼續。
陸家先時發聲的貴婦人,不依不饒道:“雖說解除婚契,到底還未解除,再者,婚約本就是私約,口空白話的,豈能作準。”
戴萬如強忍怒意,勉強應對:“自然是有信物的,各自退還信物,也就了結了。”
誰知戴萬如話音剛落,戴纓說道:“姑母想是忘了,昨兒你才說信物早已遺失,尋不著了。”
這一下,在場眾人皆懵怔,不知該作何反應,戴萬如更是捉摸不出戴纓這又是唱得哪出。
在戴纓認清自己新生后,就在心里籌劃如何解除婚契,要么不做,既然踏出此步,絕不給自己留后患。
戴萬如嘴上說退還信物,萬一反口說信物遺失,她就被動了。屆時陸家也不好再說什么,否則顯得太過不近人情。
既然如此,不如她提前把戴萬如的話說了,讓她無話可說,無計可施。
陸家那位貴婦人譏笑道:“原來信物丟了……”
戴萬如突然發現自己的腦子有些不夠用,不知該如何接話。
然而不及她多想,戴纓從衣袖掏出一張紙頁:“纓娘已擬好解契文書,字意明了,本打算過幾日呈與姑母,今日談及此事,便拿出,眾位長輩也可做個見證。”
戴纓一面說一面將文書呈于陸老夫人。
陸老夫人接過,看去,上面寫著:
立解婚書,謝、戴兩家緣于舊時締結婚約,然,今時移,事易,兩家商議,愿解姻盟,自退婚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此系兩家情愿,并無逼勒、財物糾葛等情,恐后無憑,立此書約為照。
立書人那里空出幾個字的位置,后面落著“戴纓”二字,顯然是早已備好的。
陸老夫人看了戴纓一眼,將解契文書遞給身側的周嬤嬤,周嬤嬤轉遞給戴萬如。
戴萬如拿紙的手抖了兩抖,強行壓下怒火。好!好!好!她這是被擺了一道又一擺啊!
解契文書拿到謝容面前時,他的一雙眼幾欲把紙洞穿,最終在謝山的催逼下,簽了名,押了手印。
這紙文書再次轉遞到戴纓手里時,她的一顆心終于落了地。
陸婉兒歡喜不已,可能這屋里除了戴纓以外,她算是最高興的那個。
陸老夫人是個重禮教之人,戴纓謙容退讓的態度,讓她很滿意,在她看來,大衍朝雖沒有明文規定,但官商通婚并非一件好事。
戴纓不僅在陸老夫人心里落了一個割恩全義的好印象,還讓她生了憐惜之意,是個好孩子,只是出身差了些。
就這么,在接下來的閑談中,陸老夫人出于憐惜,一直握著戴纓的手,反把陸家一眾小輩撇到一邊。
這時,有丫鬟進來向老夫人身側的周嬤嬤遞話,周嬤嬤聽罷又傳知于陸老夫人。
因戴纓離得近,把話悉數聽到耳中。
“那邊散了,阿郎問老夫人是再坐會兒,還是回?”
陸老夫人往外探看一眼,說道:“難為謝大人和謝小郎君在外候等,引去見一見罷。”
周嬤嬤應下,往下安排。
陸老夫人又讓陸婉兒等小輩不必陪在跟前,自去玩鬧。
陸婉兒等小輩行過退禮,出了禪房。
戴纓也在其中,出了禪房后這些金貴的小娘子們,或獨個兒,或結對,帶著丫鬟們往周圍散去。
有的登階后山,有的往寺前閑逛,戴纓得了解除婚約的文書,心緒明朗,打算一會兒回謝府便收拾行當,巴不得立刻回平谷老家。
待回了平谷,她會向父親證明自己的價值,再替自己謀一個歸處。
她不奢求不著邊際的事情,亦不會自不量力,只想遠離京都,因為這里的人她惹不起,這里的是非太多,她的想法也簡單,就六個字,全性命,求善終。
“戴姐姐——”
一個甜凈的聲音從后響起。
戴纓轉過身,陸婉兒攜著謝珍朝她走來。
陸婉兒臉上帶笑,看得出來她的心情很好,而她身邊的謝珍則默著臉不發一言。
“陸小娘子喚我?”戴纓問道。
外間的光線比屋室更加明亮,陸婉兒的目光落在戴纓的臉上,把她整個人看到眼中。
隨之起了比較之心,比樣貌、比衣著、比氣韻……哪怕比較出了高低,結果讓她不滿意,傲慢的心也把結果擊得粉碎,然后再黏成自己想要的答案。
然而不牢靠,稍稍一動又碎了,于是越看戴纓越刺眼。
“姐姐同我不必客氣,喚我婉兒就好。”陸婉兒看了眼周圍,說道,“姐姐隨我到周邊走走罷。”
戴纓不想同陸婉兒走得太近,只想應付幾句就離開。
“我……”
話剛出口,一個仆婦急急走來,朝陸婉兒福身,附耳說道:“小娘子快隨奴婢往后去,家主要見您。”
陸婉兒一怔,避到旁邊,低聲反問:“父親要見我?”
仆婦應是。
陸婉兒心念幾轉,這個時候,父親怎的突然要見她,只怕有事相問,心里這么想著,眼珠溜到戴纓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