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zhèn)獄司的天,永遠(yuǎn)是暗的。
不是因為地處皇城根下最陰冷的角落,而是那厚重得能擋住烈日的黑石墻,和墻上游走的玄鐵鎖鏈,早就把光嚼碎了,拌著死囚的血腥味,釀成了這地方獨有的氣息——鐵銹混著腐肉,再摻點若有若無的血腥甜。
沈驚鴻踩著滿地黏膩的苔蘚,走到死囚牢最深處的“懸魂獄”時,鐵鏈摩擦的“嘩啦”聲正順著石壁往下淌。他手里提著盞羊角燈,昏黃的光打在他臉上,映出半道從眉骨劃到下頜的疤,像條蟄伏的蛇。
“沈刑官,今兒這牢里的味兒,比往常沖啊?!笔鬲z的老卒王二縮著脖子,往火堆里添了塊柴,“后半夜換班時,好像聽見最里面那間有動靜,怪瘆人的?!?/p>
沈驚鴻沒應(yīng)聲,只是抬手推開了懸魂獄的鐵門。門軸發(fā)出“吱呀”的哀鳴,像是有什么東西被驚醒了。羊角燈的光晃過牢內(nèi),十二根玄鐵柱上,鐵鏈纏著的七具尸體還保持著死前掙扎的姿態(tài)——那是上個月試圖劫獄的黑風(fēng)寨匪徒,被他用“分筋銬”活活勒斷了筋絡(luò),掛在這里當(dāng)“警示牌”。
但今天,不對勁。
最角落那根玄鐵柱下,多了點東西。
不是死囚,不是鎖鏈,是一具……女人。
沈驚鴻的腳步頓了頓。他在鎮(zhèn)獄司當(dāng)了八年刑官,從最低階的“執(zhí)刑徒”做到能單獨看管懸魂獄的“刑官”,見過的尸體能從牢門排到皇城門口,但從沒見過這樣的尸體。
女人穿著一身素白的襦裙,裙擺上沾著些暗紅色的污漬,卻沒沾半點牢里的污泥。她蜷縮在玄鐵柱下,長發(fā)散開,遮住了大半張臉,露出的脖頸白皙得像上好的羊脂玉,竟沒有半點尸斑。
更詭異的是,她身上沒有傷口。
懸魂獄里的尸體,哪個不是缺胳膊斷腿,或是被刑具折騰得面目全非?可這女人,安靜得像是睡著了。
沈驚鴻舉起羊角燈,光透過發(fā)絲的縫隙照在女人臉上。那是張極美的臉,眉眼如畫,只是嘴唇泛著不正常的青紫色,像是中了什么奇毒。他的目光掃過女人的手腕,那里有一圈淺淺的紅痕,像是被什么東西勒過,卻不像是致命傷。
就在這時,他的指尖無意中碰到了女人的衣袖。
“嗡——”
腦海里突然炸開一陣尖銳的鳴響,像是有無數(shù)根針在扎他的太陽穴。緊接著,破碎的畫面涌了進(jìn)來——
搖晃的馬車,車窗外掠過的宮墻一角,一個戴著紫金冠的男人背影,還有女人驚恐的尖叫:“秘文……他們要的是秘文……”
畫面碎得像玻璃碴,最后定格在女人胸口,那里的衣襟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發(fā)光。
沈驚鴻猛地后退一步,捂住了額頭。冷汗順著他的傷疤滑下來,滴在地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又是這種“讀憶”的感覺。
自從三年前他用那把傳了三代的“銹鐵烙鐵”審死囚時,第一次從烙鐵燙出的焦痕里看到對方的記憶后,這種能力就纏上了他。起初只是模糊的碎片,后來越來越清晰,代價是每次“讀憶”后,腦袋都像被重錘砸過。
王二在外頭喊:“沈刑官?沒事吧?用不用進(jìn)去搭把手?”
“不用。”沈驚鴻的聲音有些沙啞,他深吸一口氣,壓下腦海里的刺痛,重新看向那具女尸。這次他沒再碰對方,只是用羊角燈照向女人的胸口。
襦裙下,果然有淡淡的金光在流動,勾勒出一個奇怪的圖案——像是三枚交錯的鎖鏈,鎖鏈盡頭纏著朵枯萎的蓮花。
這印記……有點眼熟。
沈驚鴻皺眉,他好像在養(yǎng)父留下的那本破舊《鎮(zhèn)獄典》里見過類似的圖案,好像和鎮(zhèn)獄司建立時的“鎮(zhèn)獄十三秘”有關(guān),但具體是什么,他記不清了。
就在他思索時,女尸的手指突然動了一下。
沈驚鴻瞳孔驟縮,握緊了腰間的鐵尺——那是他常用的刑具之一,尺身刻著倒刺,打人皮肉不深,卻能勾著骨頭疼。
但女尸沒有起來,只是那截露在外面的手指,指甲蓋下滲出了一滴血珠。血珠落地的瞬間,懸魂獄里的十二根玄鐵柱突然發(fā)出“嗡嗡”的共鳴,鐵鏈劇烈晃動起來,七具尸體上的傷口里,竟?jié)B出了黑紅色的液體,順著鐵鏈往女尸那邊流。
“什么鬼東西!”王二在外頭嚇得大叫,“沈刑官,快出來!這牢要塌了!”
沈驚鴻沒動。他死死盯著那些黑紅色液體,它們在地上匯成細(xì)小的溪流,最終鉆進(jìn)了女尸胸口的印記里。隨著液體的涌入,那印記的金光越來越亮,甚至映得女尸的臉都泛起了一層詭異的白。
突然,女尸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沒有瞳孔的眼,整個眼白都泛著金色,像是兩團(tuán)燃燒的鬼火。她的嘴唇動了動,發(fā)出嘶啞得不像人聲的氣音:“……鎮(zhèn)獄司……守印人……”
“守印人?”沈驚鴻皺眉,“你是誰?”
女尸沒有回答,只是那雙金色的眼死死盯著他,嘴角緩緩勾起一個詭異的弧度。下一秒,她的身體突然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癟下去,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干枯發(fā)黑,最后竟化作了一捧灰燼,只留下胸口那個印記,像枚燒紅的烙鐵印,憑空烙在了玄鐵柱上。
玄鐵柱的共鳴停了,鐵鏈也不再晃動,懸魂獄里又恢復(fù)了死寂,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
沈驚鴻走到玄鐵柱前,看著那枚烙印般的印記。印記的溫度很高,隔著半尺遠(yuǎn)都能感覺到灼熱氣浪,和他那把銹鐵烙鐵燒紅時的溫度很像。
他伸出手,指尖剛要碰到印記,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還有王二驚慌失措的喊叫:“沈刑官!不好了!大理寺的人來了,說要查……查一具女尸!”
大理寺?查女尸?
沈驚鴻的眼神冷了下來。這具女尸剛出現(xiàn)就化作灰燼,大理寺的人就來了,哪有這么巧的事?
他轉(zhuǎn)身走出懸魂獄,正撞見一群穿著青色官服的人站在牢門口,為首的是個穿著月白襦裙的女子,手里拿著塊鎏金令牌,令牌上刻著“大理寺”三個字。
女子看起來不過二十歲,生得眉目清秀,腰間掛著把匕首,眼神卻異常銳利,掃過沈驚鴻時,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
“在下大理寺少卿蘇伶仃,”女子亮出令牌,聲音清脆,“奉陛下口諭,查訪一具昨夜從宮中失蹤的女尸,據(jù)線報,尸體最后出現(xiàn)在鎮(zhèn)獄司附近?!?/p>
沈驚鴻看著她,沒接令牌,只是淡淡道:“鎮(zhèn)獄司是關(guān)押死囚的地方,不是收尸場。蘇少卿要查,可以,但得按規(guī)矩來——先出示刑部的批文,再由鎮(zhèn)獄司典獄長陪同,否則,恕我不能放行?!?/p>
鎮(zhèn)獄司直屬于皇室,比大理寺更有實權(quán),就算是皇子來了,沒有批文也不能隨意進(jìn)出。
蘇伶仃的眉頭蹙了起來:“沈刑官是在故意刁難?這具女尸關(guān)系重大,若耽誤了時辰,你擔(dān)待得起?”
“擔(dān)待不起也得擔(dān)?!鄙蝮@鴻側(cè)身擋住牢門,手不自覺地摸向腰間的鐵尺,“鎮(zhèn)獄司的規(guī)矩,比天大。”
就在這時,蘇伶仃的目光突然落在了他的手腕上。那里因為剛才摸過玄鐵柱,沾了點灰燼,灰燼下,隱約露出一塊和玄鐵柱上相似的印記——那是他小時候被養(yǎng)父用烙鐵不小心燙到留下的疤,形狀竟和女尸胸口的印記有七分像。
蘇伶仃的瞳孔微微一縮,眼神瞬間變得復(fù)雜起來,像是驚訝,又像是警惕。
沈驚鴻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不動聲色地將手腕縮進(jìn)袖子里。
這個蘇伶仃,不對勁。
她查女尸是假,恐怕真正的目標(biāo),是鎮(zhèn)獄司里的什么東西,甚至……是他自己。
蘇伶仃很快收回目光,臉上重新掛上公式化的笑容:“既然沈刑官按規(guī)矩辦事,那我就不打擾了。只是這女尸事關(guān)重大,還請沈刑官若有發(fā)現(xiàn),及時通報大理寺。”
她說完,帶著人轉(zhuǎn)身離開,腳步卻比來時快了不少。
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王二才湊過來,擦了擦冷汗:“沈刑官,這大理寺的人怎么突然查女尸?還是從宮里失蹤的,該不會是……”
沈驚鴻沒說話,只是轉(zhuǎn)身回了懸魂獄。他走到玄鐵柱前,看著那枚烙印,又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疤。
宮里失蹤的女尸,大理寺的突然到訪,蘇伶仃看到他傷疤時的反應(yīng),還有女尸臨死前說的“守印人”……
這一切,像條看不見的鎖鏈,突然纏上了他。
他從懷里掏出那把銹鐵烙鐵。烙鐵是養(yǎng)父留下的,黑漆漆的,布滿了銹跡,只有頂端的紋路依稀能看出是朵蓮花,和玄鐵柱上的印記很像。
他握住烙鐵的柄,指尖傳來熟悉的溫?zé)岣?。這把烙鐵,不僅能讓他“讀憶”,還能吸收玄力——就像上次審那個黑風(fēng)寨寨主時,他用烙鐵燙對方的傷口,竟硬生生吸走了對方十年的玄力修為。
“守印人……”沈驚鴻低聲重復(fù)著這三個字,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不管你們想查什么,想找什么,進(jìn)了我沈驚鴻的地盤,就得守我的規(guī)矩?!?/p>
他舉起烙鐵,對著玄鐵柱上的印記,緩緩按了下去。
“滋啦——”
烙鐵與印記接觸的地方,冒出一陣白煙,發(fā)出烤肉般的焦糊味。玄鐵柱劇烈震動起來,那枚印記的金光順著烙鐵,一路傳到沈驚鴻的手臂上,最后竟鉆進(jìn)了他手腕的傷疤里。
傷疤傳來一陣灼熱的疼痛,像是有團(tuán)火在皮膚下游走。沈驚鴻咬著牙,沒吭聲,直到烙鐵上的銹跡剝落了一層,露出底下銀白色的金屬光澤,他才松開手。
玄鐵柱上的印記消失了,他手腕上的傷疤卻變得清晰起來,泛著淡淡的金光,像枚真正的烙印。
而那把銹鐵烙鐵,此刻竟變得通體赤紅,頂端的蓮花紋路仿佛活了過來,緩緩轉(zhuǎn)動著,散發(fā)出比之前強盛數(shù)倍的吸力。
沈驚鴻能感覺到,懸魂獄里那些死囚尸體殘留的玄力,正順著鐵鏈,被烙鐵源源不斷地吸走,再轉(zhuǎn)化成溫?zé)岬牧α?,流進(jìn)他的經(jīng)脈里。
這種感覺,比上次吸收黑風(fēng)寨寨主的玄力時,強了十倍不止。
“原來……這才是它的用處?!鄙蝮@鴻握緊烙鐵,眼底閃過一絲冷光。
他不知道這具女尸是誰,不知道“守印人”意味著什么,更不知道背后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鎮(zhèn)獄司。
但他知道,麻煩來了。
而他沈驚鴻,從來不怕麻煩。
他拿起烙鐵,轉(zhuǎn)身走出懸魂獄,羊角燈的光在他身后拉長影子,影子里,那把赤紅的烙鐵,像是要飲血的獠牙。
“王二,”他頭也不回地說,“去把‘碎骨鞭’取來,我懷疑,今晚還會有‘客人’來。”
王二愣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臉色發(fā)白地應(yīng)道:“是……是!”
鎮(zhèn)獄司的夜,依舊黑暗。但這黑暗里,多了一點赤紅的光,那是烙鐵的光,也是即將燃起的戰(zhàn)火。
沈驚鴻站在牢門口,望著皇城的方向。那里燈火通明,歌舞升平,卻不知道,一場因女尸而起的風(fēng)暴,已經(jīng)悄然席卷到了這陰暗的角落。
而他,這鎮(zhèn)獄司里最不起眼的刑官,手里握著烙鐵,準(zhǔn)備迎接第一波風(fēng)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