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眾刀筆吏圍攏一處議論了一番試卷,楊菁和周成幾個新人便穿戴齊整。
小林一臉興奮地帶他們去巡街。
這些時日因著陛下登基大典在即,京城各大衙門都忙得昏天暗地,人手緊缺,諦聽各個衛所負責各自轄區治安,所有人都很忙,新人也都離開案牘出門干活。
說是巡街,小林的眼珠子都要黏到人家道邊賣藝的胡姬身上。
那胡姬脖子上掛了條漆黑的大蛇,蛇若是站起身,怕是有房子那么老高,小林愣是沒瞧見,因著湊得太近,人家蛇的腦袋歪過來,昏黃的大眼珠子懟到眼前,才唬得他一趔趄。
跟著胡姬的漢子牽著頭吊睛白額虎,見狀連忙把老虎腦袋往自己懷里摟了把,顯然是怕嚇到他。
一眾刀筆吏都忍不住偷笑。
楊菁也感覺頗松快。
道邊一群說書的,擺攤關撲的,撂地賣藝的雜耍藝人,酒樓客似云來,這般場面,楊盟主的記憶里可沒有。
就說這老虎和蛇,周惠帝的時代,哪個不要命的敢牽著在京城街面上四處走?一磚頭砸下去,十個人里有三五個都是王孫貴胄,萬一沖撞到誰,能死都是好的!
陳澤到底是綽號山魈的馬上皇帝,連帶著大齊的風氣也粗獷多了。
正閑笑,就聽道邊傳來一聲叱罵:“你個老婦——混賬!”
楊菁一轉頭,居然又是鎮北侯府的九公子。
這廝一手揪著個老婦的衣領,嚇得那老婦瑟瑟發抖,地上倒著個獨輪車,好多鍋碗瓢盆散落一地,兩塊杉木的神位被踢得散了架,其中一塊書‘恩公謝君風鳴長壽無疆’,另一塊寫‘花主娘娘萬福’。
牌子磕在青石上,福字已裂開了條口子。
那老婦嚇得臉色都是紫的,嘴里卻是念念有詞:“萬福,娘娘萬福——”
司徒衍眼睛一瞇,一把卡住老婦的脖子,把人往地上一摔,上腳就踹。
諦聽巡邏至此,一眼見到這等情形,剎那都苦了臉。
這孫賊!
周成瞬間在肚子里罵了一百句,卻還是咬咬牙,和小林一起撲上去,一把摟住司徒衍的胳膊,楊菁趁機扶住老婦的肩膀,把人拖到一旁。
這廝莫不是個超雄?
司徒衍一動胳膊,震開周成和小林,似有不屑,不過想到上次在諦聽鬧事,自己被他爹罰跪祠堂,他爹也不得不去宮里負荊請罪,這次便不理會幾個小小刀筆吏,只看著地上散落的神位冷笑。
“禍國殃民的妖妃和她生出來的畜生兒子,還想添福添壽?”
“他謝風鳴是個什么東西!前周都亡了,他不老老實實在家披麻戴孝,倒舔著臉耀武揚威?讓我爹跪下給他磕頭,他也配!呵,也是,妖妃肚子里爬出來的,天生一肚子陰謀詭計,可憐滿朝忠良,倒要看這么個東西的臉色!”
楊菁眉目微垂,罵謝風鳴,罵便罵吧,他大約也不在乎,可牽連人家貴妃——她默念了兩遍‘干卿底事’,卻還是忍不住。
楊盟主見過傳說中傾國傾城的明貴妃孫秀言。
當時楊盟主還在東宮當她的小宮女,年紀尚幼,懵懵懂懂,同屋住的小姐姐不小心弄臟了賢太子的朝服,被掌事嬤嬤堵著嘴押在御花園里掌嘴。恰逢貴妃路過,便溫言勸解了幾句,又讓人去討了周惠帝年輕時穿過的衣服送去給太子。
小宮女因此逃過一劫。
掌嘴在宮中的刑罰中不算特別重的,可每年不知有多少宮女太監被抽爛了嘴,抽掉滿口牙,還有不少容貌有損,聾了耳朵,很快就銷聲匿跡。
在楊盟主那一段堪稱灰色的記憶中,貴妃是難得的那種情緒很穩定的貴人,周惠帝對其恩寵日隆也不見跋扈,遇見波折也絕不拿宮人撒氣,與她相處,至少很安全。
楊菁回過神,心下嘆氣,伸手把地上的神主牌位撿起來拍拍,遞給老婦人,看向司徒衍:“別人罵貴妃娘娘也還罷了,公子也罵她,侯爺他老人家知不知道?”
司徒衍冷笑:“那妖妃孫氏,誤了天下,我身為天下人,還不能罵她怎的?”
楊菁并不想與人爭執,既無絕世武功,也不通兵法謀略的女兒家,怎么能誤天下,只淡淡道:“元祐二十一年,司徒將軍于益州兵敗,惠帝暴怒,要將其斬首示眾,貴妃脫簪哀訴臨陣換將不祥,求陛下允將軍戴罪立功,這才有了將軍后來官拜上將軍,封侯而歸。”
“元祐十四年,京中疫病,惠帝令所有病人出京,焚化掩埋,也是貴妃求情,開放了京城幾處官衙收容病患,親自出宮,尋醫問藥,召了數位名醫進京,不肯放棄,才使得那年的疫病只有七十三人病故,其他病人得以幸存,其中就有你的母親。”
司徒衍牙齒咯吱作響,一時無言。
楊菁看向他身上掛的鎮北侯府的令牌:“侯爺在戰場上拼殺出赫赫戰功,戰場之外也有無數人替他周全,像貴妃,像諦聽的前掌燈使。”
“九公子,這些,是不是你們鎮北侯府,至少該記一記?”
司徒衍瞪了她一眼,沒再說什么,心中卻有十八個不忿。
誰沒在那場亂世里失去過親人?誰不對亂世深惡痛絕?他的兄嫂也盡數歿于戰場,不恨這禍國的妖妃,能恨誰?
此時,司徒家的老管家終于氣喘吁吁趕至,先沖一眾諦聽刀筆吏行禮,客氣道:“公子無狀,得罪,得罪!”說著,連推帶搡地將人推到侯府車隊里去。
周成縮著身體避在楊菁身后,眼角余光瞄騎兵,玄甲染血,槍戟森然,寂靜無聲,他嚇得腿肚子直打結。
司徒衍被兩個甲士托到馬上,回頭看了眼黃綢覆蓋的馬車,胸口的郁氣頓時散了散,嗤笑了聲:“罷了,謝風鳴如今不過一廢物,連陛下交代的一點雜事都做不好,還得小爺出馬。”
“看在他眼都瞎了,指不定沒幾年好活的份上,我也不與他計較,呵,就當提前瞧見他的牌位。”
一眾刀筆吏都不吭聲。
鎮北侯府這浩浩湯湯的隊伍開拔,才一片吐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