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他們說得很對。
他派了一些家丁尋人,并未大規(guī)模地去找人。
他心中也覺得她最多過三日便會回到白府。
可三日復三日,離回京的日子越來越近,他心中開始不安起來。
直到,有一日,他的母親將一封絕情書拿出時,他才驚覺,江芙蕖確實是存了離開他的決心。
他母親對他說:“景兒,淳靜姝是一個貪財?shù)呐樱昧祟櫦乙磺牲S金的當天,便迫不及待地離你而去了。
這樣的女子,一開始接近你就目的不純,你還年輕,可切莫被她誆騙了真心。何況她模樣、家世都不好,實在是配不上你。”
下人也看到江芙蕖拿著一個大袋子,離開了白府。
顧于景一口氣憋在了胸口。
她一個鄉(xiāng)野的黑丫頭,憑什么一聲不吭地跑了?
他堂堂侯府世子的價值,還比不過千兩黃金嗎?
她殫精竭慮為他治手,就是為了財嗎?
她愛慕他的模樣,都是裝出來的嗎?睡了他就想跑嗎?
胸腔像是卡了一顆石子,不上不下,讓人無法忽視,時不時隱痛。
在黑暗的深夜,在無人的曠野,這顆石子時不時會出現(xiàn),提醒他曾經(jīng)被一個鄉(xiāng)野的黑丫頭給騙了。
因為錯過最佳尋找時機。
他再派人去找她時,卻如同大海撈針。
六年了,雖然有人時不時會提供線索,但最終都無一而獲。
像這次這么明確的消息,是頭一遭。
晚膳隨便敷衍了兩口,躺在床上睡不著,他便拉著還在打哈欠的周子龍出了門。
他倒要看看,那個六年前為了銀錢騙他的黑丫頭,現(xiàn)在……
列列夜風拂過,吹起離人衣袂。
破曉時分,兩人終于來到了玉縣縣衙。
顧于靜面色未見半分疲勞,反而多了幾分神采。
周子龍則盯著發(fā)青的眼圈,頭發(fā)凌亂,如同打了霜的茄子。
見到賀慶嘉時,如同見到了救星,嘴里嚷嚷著,“慶嘉兄,到你的地盤了,顧于景便由你照看了,哈……”
他打著呵欠,逃也似地找了一件臥房補覺去了。
顧于景稍作洗漱后,來到了花廳。
賀慶嘉看到他那模樣時一怔。
發(fā)髻梳得一絲不茍,金簪束發(fā),配上顆大紅色寶石,一件天青色錦袍以金線編織祥云紋,腰間佩戴金鑲玉腰帶,玉的翠綠與金的黃燦閃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與換成了鑲金款式……
這一身,穿在旁人身上,富貴有余,難免有粗俗之感。
可,穿在顧于景身上,不僅沒有影響他的俊美,反而更顯貴氣,走動起來竟然有金碧輝煌之感。
依舊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賀嘉文不禁再一次在心中感嘆,顧于景生得著實太好了。
不過,看上的女子……
“江芙蕖如今在哪里?”
顧于景見賀慶嘉一直盯著自己,咳了一聲。
“她,就住在縣城周圍的村里。”
“村里?”
顧于景挑眉。
這黑丫頭,不是卷了千兩黃金,怎么連縣城都住不起?
顧于景挺直背脊。
誰叫她離開自己?活該!
這是她自找的!
賀嘉文帶著于景坐上馬車。
一路上,顧于景不斷摩挲著手上的扳指,時不時透過車簾的間隙,瞥向車外。
馬車停到了一處青磚房院子。
顧于景長腿一邁,推開院門,跨入院子。
門口淺藍色的風鈴輕響,走廊下美人畫像的燈籠搖曳,院墻下月白色的鈴蘭花悄然綻開。
院子里的陳設(shè)與江芙蕖曾經(jīng)在白府的布置,大致不差,不過簡陋了許多。
一個女人坐在桌旁,低著頭,拿著藥臼搗藥,藥缽里散發(fā)出黃芪的藥香。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六年了,你倒是越過越差了。”
他嗤笑一聲。
想著,若今日她道歉服軟,他便可憐她,再收留她一次。
女子聞聲抬頭,放下手中的藥臼,看向他。
兩人一眼對上。
她黑瘦單薄,一身布衣。
他舉世無雙,華服加身。
顧于景奚落的話,卻全部咽回了喉嚨里。
她,不是江芙蕖。
“這位公子,可是來看診的?”女子開口,聲音粗啞。
不僅聲音不像。
很多處不像。
眼前的女子,不說話時,膚色、身形與五官有七八分像她;
可一旦動起來,便沒有半分江芙蕖的神韻。
野塘落芙蕖,下有潛鱗躍。
江芙蕖笑起來,眉眼彎彎,還帶著一絲燦爛;
她是靈動的,鮮活的,狡黠的;
而眼前的女子,卻是呆板的。
他熟悉江芙蕖。
江芙蕖耳畔卻有小紅痣,她沒有;
江芙蕖有一個小梨渦,她也沒有。
哪怕畫像相似,可,憑這一顰一笑,顧于景也能斷定,她不是她。
“你是誰,江芙蕖去哪里了?”
沒見到人,顧于景眼中的奚落變成了森森寒意。
這里有江芙蕖的痕跡,卻唯獨不見她的人。
“公子原來是來找江大夫的,請隨我來。”
女子知曉顧于景的來意后,領(lǐng)著他從后門而出,來到一片竹林。
遠遠瞧見一座孤墳。
顧于景嘴巴發(fā)干,沒由來一陣心悸。
待走近些,墳?zāi)骨暗哪九朴橙胙酆煟厦鎸懼敖睫≈埂!?/p>
方才的得意被現(xiàn)實狠狠澆滅。
顧于景喉結(jié)滾動,半晌沒吐出一個字。
他準備的所有臺詞,所有奚落,所有嘲笑,在這座竹山孤墳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公子,六年前,我跟江大夫因外表相似,一見如故。兩人都是醫(yī)女,便在這里合伙開了醫(yī)館,本著救死扶傷之心,看病救人。”
女子聲音帶著哽咽,“誰曾想,三年前,江大夫為了救一個落水孩童,不幸,溺亡了。這件事,村里好些人都知道。”
女子后面所說的話,顧于景都聽不見了。
腦袋嗡嗡作響,眼前閃過一道白光。
他雙腿如同灌了鉛一般,杵在原地,竟動彈不得分毫。
明明她近在眼前,卻觸手不可及。
顧于景顫抖著手,撫摸木牌,喉嚨涌上一陣腥味,噴出一口鮮紅的血。
她竟然死了?
她怎么能夠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