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話 晨昏定省，暗流愈急

楚懷山一夜未眠。

書房的燭火亮至天明，他面前攤開的不是兵書也不是公文，而是一張空白的宣紙，上面零星寫著幾個詞：心聲、預知、邊關、戶部、李尚書……

昨夜，他派出的心腹帶回了確切消息：北疆確有小勝，八百里加急的捷報此刻正在入京途中，不日便將抵達。時間、人物，與那“心聲”所言分毫不差！

至于戶部李尚書……楚懷山眼眸幽深，指節輕輕敲擊桌面。他以往只當李尚書是恪守規章，有些古板，如今被“點醒”，再回想其近年種種作為，確實處處透著蹊蹺，尤其是在軍費撥付上，拖延、克扣之事頻發。若真如心聲所言，是收了敵對派系的好處……

一股寒意從脊背升起，若非這詭異的警示，他兵部此次怕是要吃個悶虧，在陛下面前也會落個辦事不力的印象。

這嬰兒，究竟是福是禍？

楚懷山揉了揉眉心，將繁雜的思緒暫且壓下。無論如何，這個女兒，必須保住，而且，要牢牢控制在手中。他看了一眼窗外泛起的魚肚白，沉聲吩咐：“更衣，去老夫人處請安?！?/p>

——

永寧侯府規矩大，晨昏定省是雷打不動的。尤其是經歷了昨日“主院養女”的風波后，今晨的請安，氣氛更是微妙。

周氏早早便帶著楚婉茹到了老夫人居住的福壽堂，她今日打扮得格外素凈，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憂色與恭順。楚婉茹也收斂了平日的驕縱，乖乖巧巧地站在母親身后。

楚懷山到的時候，發現他那平日里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嫡子楚珩，竟也破天荒地在了。少年身姿挺拔，穿著月白色的學子衫，安靜地立在角落，仿佛一株沉默的青竹。見到父親，他依禮問安，眼神平靜無波，看不出情緒。

楚懷山心中微動，對這個原配所出、因周氏而與自己日漸疏離的長子，他心情復雜。他點了點頭，在上首坐下。

老夫人由丫鬟攙扶著出來，她年近花甲，頭發梳得一絲不茍，面容慈祥卻自有一股威嚴。她目光緩緩掃過眾人，在楚懷山臉上停留片刻，才淡淡開口：“都坐吧?！?/p>

眾人落座，丫鬟奉上茶水。周氏搶先開口，語氣帶著自責：“母親，昨日之事，是媳婦考慮不周，驚擾了侯爺，也未能照看好柳姨娘留下的孩子，心中實在難安。”她拿起帕子，輕輕按了按眼角，“媳婦已命人厚葬柳姨娘，只是那孩子……養在主院，媳婦擔心下人們伺候不周，反而委屈了孩子，不如還是由媳婦接回……”

【呸！又想把我弄回去好下手是不是？說得比唱得還好聽！委屈？在主院有爹爹和趙嬤嬤看著，我才不委屈！跟你回去才是羊入虎口呢！老太太您可千萬別聽她的！】

清脆的心聲再次響起，楚懷山端茶的手穩如泰山，眼皮都未抬一下。他現在已經有些習慣這突如其來的“告狀”了，甚至覺得……頗為受用。

老夫人慢悠悠地呷了口茶，并未立刻接話。

周氏見老夫人不語，繼續道：“媳婦也是為侯爺著想。主院畢竟是侯爺處理公務、歇息之地，養個嬰孩，日夜啼哭，難免擾了侯爺清靜……”

【我哪有日夜啼哭！我明明很乖！除了昨天被她們嚇到……這個壞女人，就會在奶奶面前給我上眼藥！奶奶您快幫我說句話呀！】

楚懷山心中暗忖，這小東西，倒會找靠山。他放下茶盞，終于開口，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母親，此事兒子已有決斷。那孩子既養在主院，便按主院的規矩來，趙嬤嬤是老人，行事穩妥，兒子放心。至于清靜……”他頓了頓，意有所指地看了周氏一眼，“只要無人刻意去驚擾，一個嬰孩，能鬧出多大動靜？”

周氏被這話噎得臉色一白，訕訕道：“侯爺說的是……”

一直沉默的楚珩，此時卻忽然抬眼，目光平靜地看向楚懷山，聲音清朗地開口：“父親，兒子近日溫書，讀到《詩經》有云，‘螟蛉有子，蜾蠃負之’。教誨之子，實為美談。妹妹既養在主院，便是侯府千金，兒子身為長兄，日后自當多加看顧，為父親分憂。”

他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引經據典表明接納幼妹合乎禮法，又主動請纓分擔責任，彰顯長子風范。

楚懷山有些意外地看了長子一眼。這孩子，今日倒是難得說了這么多話。而且，這話……似乎隱隱在支持他的決定？

【哇！大哥好帥！說話真有水平！不愧是未來要當大官的人！這是在幫我說話吧？是吧是吧？太好了，有大哥罩著，安全感又多了一層！】

那雀躍的小奶音讓楚懷山嘴角幾不可察地彎了一下。看來，這“心聲”并非只他一人能聞？珩兒方才那番話，是巧合，還是他也……

老夫人將一切盡收眼底，渾濁卻精明的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她放下茶盞，緩緩道：“既然山兒已有安排，那就這么辦吧。一個孩子，養在哪兒不是養，重要的是我們侯府和睦。周氏，你身為嫡母，心胸要開闊些，多把心思放在教養婉茹和打理家務上。”

這話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實則偏向了楚懷山，更是點明了周氏應守的本分。

周氏心中恨極，卻只能低頭稱是：“媳婦謹遵母親教誨?！?/p>

楚婉茹也乖巧地道：“祖母，孫女兒會跟著母親好好學習，也會疼愛妹妹的。”

【才怪呢！你現在心里肯定在罵我小賤種！哼，假惺惺！】

請安在一種看似和諧實則暗潮洶涌的氣氛中結束。

楚懷山率先起身離去，楚珩緊隨其后。走到廊下，楚懷山忽然停步，回頭看向長子：“珩兒?！?/p>

楚珩駐足，垂首：“父親有何吩咐？”

楚懷山看著這個不知不覺已快與自己齊肩高的少年，沉默片刻，道：“你既說了要看顧妹妹，便多上心。若有空閑……可去西廂房走走?！?/p>

楚珩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恢復平靜，躬身道：“是，兒子明白?！?/p>

望著長子離去的背影，楚懷山目光深邃。若珩兒也能聽見那心聲……這侯府，或許真的會不一樣了。

而福壽堂內，老夫人捻動著佛珠，對身旁的心腹嬤嬤低聲道：“去，仔細打聽打聽，昨日產房和主院，究竟還發生了些什么。我總覺得，山兒對那個孩子，不單單是‘眼緣’那么簡單?！?/p>

暗流，在晨曦中悄然匯聚，涌向西廂房那個尚在襁褓中的小小人兒。而她，兀自睡得香甜，渾然不知自己已成為這場家族博弈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