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
房門外,兩個丫鬟不加掩飾的譏諷,透過門縫刺進耳中。
“將軍休書都寫好了,她還躲在屋里裝死呢?”
“可不是么,連給將軍下媚藥這種腌臜事都做得出來,這會兒倒知道沒臉見人了。”
“本以為是侯府千金,誰成想竟是個冒牌貨,還妄想攀附咱們將軍!”
“你且瞧著,待休書送往侯府一簽,她就得被趕出將軍府。”
屋內,梨木圓凳歪倒在地上,三尺白綾凌亂散在地面。
菱花銅鏡映出一張憔悴的臉。
柳葉眉微微蹙起,遠山含黛般的弧度透著幾分楚楚可憐。瓊鼻精巧,唇色本如三月桃花般嬌艷,此刻卻失了血色。五官標致如畫,也掩不住蒼白臉色下的狼狽。
云綺撫過頸間白綾勒出的紅痕,喉間痛如灼燒般。
誰能想到,她堂堂大晟朝權傾天下、豢養面首無數的昭寧長公主,竟會淪落到這般田地?
不過是因為有人告發,說民間話本里有角色與她同名。她一時好奇讓人呈來本子,書中的惡毒反派赫然也叫云綺。
這是個架空朝代。身為侯府嫡女,這個云綺從小被捧在掌心,養成了驕橫跋扈的性子,不愛讀書胸無點墨,被滿京城暗中嘲諷是蠢貨。
然而兩年前,這個云綺得知驚天秘密:十六年前,管家為報復侯府,買通接生婆婆,將路邊撿來的棄嬰和侯府真千金調換。她這個假千金受盡寵愛高高在上,真千金卻淪落成侯府最低微的三等丫鬟。
得知真相后,書中的云綺立馬下毒將管家滅口。又把真千金調來身邊當丫鬟,日日折磨,極盡惡毒打壓。
另一方面,她怕有朝一日真相暴露自己會被趕出侯府,便想給自己找個倚仗,將主意打到了風頭正盛的定遠將軍霍驍身上。給這位傳聞中的冷面將軍下藥,又偽裝成受害者,逼得霍驍不得不娶她。
但大婚第二日,接生婆婆在侯府揭露了她假千金的身份,下藥的事情也被霍驍得知。將軍府要休了她,侯府自然也不會容她。
書中的云綺走投無路,只能自縊在房梁,死后甚至無人收尸,被草草丟進亂葬崗。
而她死后,那位真正的侯府千金被迎回府中,自此被視若明珠,令滿京城傾倒。
冷面將軍為她化戾為柔,偏執庶弟捧著巨額遺產說長姐應得,國公府世子爺為搏她一笑縱馬踏遍長安花,就連那向來冷眼看朝堂的權臣丞相,也愿為她拂去衣上雪。
而最終,真千金身披鳳冠霞帔嫁入東宮,從太子妃到母儀天下的皇后,與帝王琴瑟和鳴,成就一代佳話。
誰還記得那個被拋尸亂墳崗的孤魂野鬼,想起來也是啐上一口。
云綺作為長公主這些年,被皇弟捧在心尖,驕奢淫逸全都占了。民間不知多少人對她敢怒不敢言,恨不得她去死。
不用想也知道,這話本定是哪個瞧不慣她的窮酸書生影射她所寫。
既丑化了她,把她塑造得蠢笨惡毒,又希望她和書中的云綺一樣下場凄慘。而為了對比她而塑造的主角,卻成了受天道眷顧的氣運之女。
她當時正準備讓人去查這話本的作者,把人拖出去殺了,下一秒卻天旋地轉,穿進了這話本子里。
要不是她反應快,剛才就直接吊死在這房梁上了。
來都來了。
說她惡毒她認,但說她蠢?
哪怕是淪落至此,她也不會讓自己落得個死了都沒人收尸的下場。
云綺坐在梳妝臺前,看向鏡中。
從前在長公主府,她每日用牛乳沐浴滋養肌膚,晨起必飲一盞金絲燕窩,午后要舀一匙冰糖燉雪蛤,晚間再敷上用夜合花汁液調制的軟膜。
眼下這副軀殼雖不及本尊風華絕代,卻也生得眉如遠山,眼含秋水。看得出也養尊處優,肌膚嬌嫩。
她漫不經心地掀開妝奩,嵌貝的木匣里躺著一支湘妃竹骨畫眉筆,筆鋒上的獾毛稀疏黯淡,顯然不是什么上品。
還將軍府呢。
這破眉筆,狗都不用。
但眼下……好漢不吃眼前虧。
想想從前,自己每日光是梳妝便要興師動眾。
有人捧著明珠鑲嵌的妝匣候在一旁,有人跪坐用檀木篦子細細梳理她如云青絲,再挽出繁復的驚鴻髻。
有人專捧香爐將龍腦香熏在她發間,更有擅長丹青的女官,將西域進貢的螺子黛精心暈染在她眉梢。
她只需慵懶倚榻,聽著樂師彈奏的霓裳羽衣曲,時不時輕抿一口冰鎮荔枝膏,任眾人侍奉著她。
而如今鏡中人形單影只,她只能自己動手。
好在她畫工了得。
雖從未親自動手描過眉,但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跑么。
…
一刻鐘后。
云綺伸手推開房門,這個嶄新世界的陽光撲面而來,將她籠罩在一片金色光暈中。
守在門口的丫鬟祥珠猛地抬頭,對上她時,竟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祥珠有些磕巴:“你,你……”
眼前之人,怎么比起早上變了副模樣?
不復得知事情敗露的臉色灰敗,眉如刀裁云岫,眼尾用丹砂點出一顆朱砂痣,唇色似咬了顆鮮荔,連臉頰都被胭脂襯得泛起柔光。
云綺抬手撥弄被風吹亂的發絲,瞥了眼面前站著的丫鬟,眉眼間帶著幾分漫不經心。
“聽說霍將軍即將回府,”她抬眸,“勞煩替我去傳個話,在休我之前,我想先見將軍一面。”
祥珠自是不情愿。但奈何再看不上,眼前這人現如今也仍是將軍府的夫人,只能咬牙應下:“……是。”
待祥珠走遠,云綺才施施然轉回臥房。
矮幾上擺著半盞冷透的銀耳羹,她嫌棄地皺了皺眉,轉而去翻描金多寶格。
最下層的暗格里果然藏著些零嘴——鹽漬金桔、核桃酥、玫瑰茯苓餅。雖不是長公主府的貢品規格,倒也能填填肚子。
她拈起一塊茯苓餅咬了一口。
難吃。
但待會兒她可是要霸王硬上弓,不吃飽怎么行。
一邊蹙著眉嫌棄,一邊把那餅咽了。
畢竟圣賢早就說了,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大約過了半炷香時間,房門被推開。
男人高大的身形在房門內投落一道陰影,朝這邊看來。聲線像浸透了寒冰,令人感受不到絲毫溫度。
“你要見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