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虞,當今皇帝一母同胞的長姐,也就是如今的安和長公主。
她今年四十有二,面上雖總帶著禮佛之人的溫和,眉梢眼角也帶著幾分深宮浸久的沉穩(wěn)。
世人皆知安和長公主膝下有一女名喚婉瑤,出生不久便被皇帝封為嘉寧郡主,是含著金鑲玉匙長大的金枝玉葉。
卻鮮少有人知道,楚虞并非只有這一個女兒。
十六年前,楚虞因胎象不穩(wěn),在京外西山深處的玄安寺靜心養(yǎng)胎。每日由寺中高僧誦經(jīng)祈福,替腹中孩兒鎮(zhèn)煞安胎,終于在暮春時節(jié)平安誕下一對雙生女兒。
然而命運弄人,攜女回京途中,楚虞的車隊竟遭山匪突襲。
這群兇悍的亡命之徒起初不知劫的是皇家車駕,待發(fā)現(xiàn)馬車上的皇家徽記,登時驚得面如土色,混亂中竟搶了其中一個女嬰作人質(zhì),縱馬逃入深山。
那之后,襁褓中的幼女的下落便如石沉大海。縱使楚虞這些年來從未停止過尋找,也再無半點音訊。
此等有損皇家體面的劫案,自然需要壓下,楚虞對外宣稱只誕下了一個女兒。
唯有夜深人靜時,她才對著佛堂中的那盞長明燈黯然垂淚,痛心自己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另一個女兒。
那孩子生下來就比她妹妹孱弱瘦小,呼吸薄弱,恐怕早就……
她肩上有塊拇指蓋大的紅色胎記,形如殘梅,是楚虞對這個女兒最后的念想。
這些年,她每日晨昏三炷香,吃素誦經(jīng),不為別的,只求菩薩保佑失散的孩兒尚還活著,能在人間平安長大。
近日聽聞京城有座慈幼堂,專收無家可歸的孤兒,她便命人備下一車糧食和數(shù)十件冬衣,想著親自來瞧瞧。
既為幫扶苦命孩童,也算替生死未知,也不知流落何方的女兒積些福報。
卻不想一入院門,便見院內(nèi)地上擺著幾口桐油木箱,孩子們身上穿著細棉布裁的新衣裳,針腳細密,配色鮮亮。顯然是有人趕在她前頭送了善緣。
楚虞遠遠望向那蹲在小女孩面前的少女,只見她素色襦裙輕拂地面,替孩子系扣子時動作輕柔,日光勾勒出她纖長的睫毛,透著說不出的柔軟明凈。
這畫面讓楚虞心底不自覺被觸動,泛起暖意。
跟隨在旁的,是貼身侍奉楚虞二十年的崔嬤嬤。
崔嬤嬤聽見楚虞問話,順著主子的目光看去,先覺這少女面相溫和良善,讓人瞧著便心生親近。忽而想起什么,神情驟現(xiàn)訝異。
楚虞看向她:“崔嬤嬤,你認得這少女?”
崔嬤嬤道:“若奴婢沒記錯,那便是永安侯府的那位假千金,先前殿下還命奴婢打聽過這位小姐的生辰。”
“榮貴妃壽宴時,奴婢替殿下入宮獻禮,曾見過這位云小姐一面。當時她雖蒙著面紗,眉眼卻生得格外清靈,奴婢印象深刻。”
前些日子永安侯府嫡女實為假千金一事,鬧得京城人盡皆知。即便楚虞鮮少過問俗務(wù),亦有所耳聞。
因著痛失愛女之故,她對這類事總是格外敏感,當即派人查了這假千金的生辰,不想放過任何一絲可能。
然而得知的結(jié)果是,侯夫人產(chǎn)女之日早于她兩個月,那位假千金自然也不可能是她遺失的女兒。
本就未抱太多期望,倒也不覺太過失落,之后楚虞便將此事放下了。
卻不想今日這般巧合,她恰好在這慈幼堂中遇見這孩子。
見崔嬤嬤面露驚訝,楚虞微蹙眉頭:“那你方才為何驚訝?”
崔嬤嬤低聲道:“……殿下有所不知,這位侯府小姐在京中名聲極差,人人皆道她蠢笨蠻橫、張揚跋扈,慣會欺凌旁人。”
“因此奴婢沒想到,竟會在此處見這位云綺小姐這般耐心地哄著幼童,似乎還為這里的孩子們備下許多東西,不免驚訝。”
聽到這話,楚虞更是蹙眉:“你跟在我身旁多年,該當知曉判斷一人不可只聽流言,當觀其行、察其心。”
崔嬤嬤立時低首:“殿下訓得是,奴婢謹遵教誨。”
恰在此時,沉浸在孩子們鬧哄哄氛圍中的吳大娘,總算留意到門口來人。
一眼看過去,那位立著的婦人衣著雖素、白紗遮面,卻透著股不怒自威的貴氣,身旁跟著的嬤嬤亦是舉止端方,忙不迭迎上前:“兩位是……”
“我們殿……”崔嬤嬤正要開口表明身份,楚虞卻抬手止住欲言的崔嬤嬤,聲線溫沉:“我是城郊莊戶人家的女眷。聽聞此處收養(yǎng)孤兒,便想來送些糧米衣裳。”
吳大娘往外一瞧,一輛載滿糧袋布匹的騾車正停在門外。
她只覺今日像是天上掉了餡餅,先是來了位天仙似的齊小姐,如今又有人送衣送糧。
吳大娘語氣感激道:“多謝夫人善心。齊小姐這個月送來的糧食,庫房都快堆不下了,剛才又給孩子們換上她新送的冬衣,沒想到轉(zhuǎn)眼又有夫人您心善來接濟……這些苦命孩子,今年總算能安安穩(wěn)穩(wěn)過個冬天了。”
“齊小姐?”楚虞有些意外,“你是說,那位姑娘姓齊?”
吳大娘看了眼正在和孩子們玩耍的云綺:“是的,這位齊小姐實在是對我們慈幼堂救濟頗多,不過我們也只知她姓齊,并不知曉更多。齊小姐對孩子們的好,不求回報。”
楚虞沒想到,這個云綺在旁人不知道、不可見之處,一直救濟著慈幼堂,而且連自己的真名都沒用。
只讓她不免猜測,她在外名聲極差,是否是有人故意抹黑。
而此刻默默無聞做著善事的少女,才是真實的她。
楚虞走近時,云綺正背對著她,剛將一個小孩哄著去別處玩。她忽聞少女的婢女語調(diào)帶了慌亂:“小姐,您怎么哭了?”
少女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隨風飄落,藏著幾分懷念:“沒什么,只是見這些孩子大多像我一樣,自幼便離開了親生母親,難免傷感。”
“流落在外的孩子,誰會不思念自己的娘親呢。只可惜,我如今連叫一聲娘親的機會,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