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話,楚虞像是被什么擊中,心底泛起細密的澀意,眼眶都有些發熱。
流落在外的孩子,哪有不盼著娘親的呢?
若她的昭瑜還在世,是否知道這世上有個日日為她誦經的母親?是否也會在某個深夜,對著月亮輕聲喚一句阿娘?
聽見云綺最后那句低語,楚虞不由自主地凝眸望向她。
眼前少女與她的女兒同歲,本該是侯府明珠,卻一夕之間便成了侯府無血緣的養女,如今連一聲娘親都叫不得了。
更遑論京中那些抹黑她的傳言。
她若真如人口中那般跋扈,又怎會獨自出現在這慈幼堂,救助這些最是孤苦無依的孩子們?
對那位侯夫人而言,自己的親生女兒是因假千金的存在才錯失多年,對方又與自己并無血緣,她又怎么會待她還如從前。
世家門戶又最是拜高踩低,侯府上下如今只怕沒幾人肯正眼看她。或許連丫頭婆子們,都敢在背后指指點點。
楚虞望著少女那單薄的背影,不由得起了惻隱之心。
“這位姑娘為何如此傷感?”
聽到問話的聲音,云綺似才察覺身后有人,下意識轉身,眼眶還帶著一絲微紅。
四目相對時,楚虞竟被她清麗脫俗的眉眼晃了晃神。這般靈秀的模樣,怎會是傳言中的粗鄙女?
云綺望著眼前氣質溫潤的婦人,像是將先前的雜念都拋下,問道:“夫人是……”
楚虞語氣里不帶半分長公主的威嚴,甚至稱得上慈和。
“我同姑娘一樣,也是來給孩子們送些米面冬衣的。不想姑娘竟趕在我前頭,倒叫我落了后。”
云綺循聲望向正在院門口卸物的騾車,當即福了福身,眼中亦透著未經世事的純澈:“原來是這樣,做善事何曾分早晚,我替這里的孩子們多謝夫人的善心。”
楚虞望著云綺這純凈的眼神,又聽到她這般妥帖知禮的話語,心中不由得好感更甚。
她忽而開口:“我見姑娘眉間似有愁緒纏繞。若姑娘不嫌棄,我倒想送你一樣東西,或許能解你心結。”
云綺微怔,尚未及回應,便見楚虞轉首吩咐身畔那位嬤嬤裝扮的人:“去把馬車上那卷《妙法蓮華經》取來。”
崔嬤嬤聞言一驚,下意識脫口:“夫人!那經卷您親手抄了整一月,手都磨出了繭子,原是要供在玄安寺替……替大小姐祈福的,怎能輕易送人?”
昭瑜雖出生時體弱,卻生在婉瑤之前。連婉瑤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還有個雙生姐姐。
府中仆從喚的大小姐是婉瑤,唯有楚虞與崔嬤嬤獨處時,這聲大小姐才屬于她流落在外的昭瑜。
“讓你去拿便去。”楚虞眉心微蹙,眼底卻凝著不容置喙的溫和,“今日能在此處遇見這位姑娘,便是善緣。”
崔嬤嬤不敢再多言,匆匆取來一卷素白絹軸。邊角的金線八寶紋繡得極工整,顯然是極為用心的物件。
楚虞將經卷輕輕遞到云綺眼前:“這《妙法蓮華經》講的是因果循環、心若蓮花之道。我每日抄經時,總覺心下澄明。姑娘若覺得煩憂時,不妨讀一讀。”
云綺目光觸到絹面上細密的字跡,抬頭望向楚虞,語氣帶著幾分詫異與推脫:“夫人……這佛經看上去是您極費心思的物件,我不能收。”
楚虞語氣卻愈發柔和:“方才我過來時,無意中聽你說與親生父母緣薄,便覺得你我或許有些緣分。”
說罷,她輕輕拍了拍云綺手背,“往后若有難處,可來城郊清寧寺尋我。就說,是想尋寧安居士。”
云綺目光在經卷上懸了又懸,睫毛簌簌顫動,終究輕輕接過那卷《妙法蓮華經》。
她將經卷貼在胸口,語氣靦腆中帶著真摯:“既然夫人說與我有緣,我便收下了,也謝過夫人這份心意。”
楚虞頷首,攜著崔嬤嬤轉身離去。
待她們離開,云綺望著手中絹軸,指腹漫不經心摩挲過上面因果循環四字。
忽而抬眼,眉梢微挑,那雙原本清如秋水的眼眸里,漫過幾縷慵懶的笑意。
一舉一動皆透著成竹在胸的愜意。
她當然知道,剛才這位夫人正是安和長公主。
也知道,她方才自言自語的那番話,正中對方軟肋。
她現在手里的,僅僅是一卷佛經嗎?
自然不是。
她今日已在安和長公主心中種下極佳的印象,這位長公主無形中已對她另眼相看。
那句有難處去清寧寺尋她,就是日后愿對她出手相助的伏筆。
只可惜,話本里只寫明安和長公主失散一女,因此多年來禮佛行善,今日親臨慈幼堂。
她本會在今日結識云汐玥,因感念其善良而萌生庇護之意,此后將思女之情分寄于她。
話本里卻始終未提,長公主那位失散的女兒慕容昭瑜究竟流落何方,是否尚在人世。
的確——
云汐玥才是話本里氣運加身的主角,親生女兒越是音信全無,長公主便越會將滿心慈愛傾注于她,護她在這世道周全。劇情又豈會容慕容昭瑜真的歸來?
*
離開慈幼堂時,已是傍晚。
接下來這兩日,云綺蜷在竹影軒懶得出門。而云汐玥生這場病,也整整在床榻躺了三日,據說下個床渾身都虛弱無力。
第三日下午,云綺在院內看向天空。
天際的日光蒙著層薄薄的紗翳,原本湛藍的天穹像是被人潑了淡墨,在極遠處暈染出淺淺的灰意。
尋常人瞧著只當是暮色將臨,她卻知道,這是暴雨將至的征兆。
她喚來穗禾,讓她拿紙筆過來。
穗禾站在一旁,只見自家小姐慵懶揮毫,在紙上落下九個大字,寫完還滿意地提起來看了幾眼。
緊接著,便隨手將那張紙草草一折,遞給她吩咐道:“去趟丞相府,就說這是我給那位裴丞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