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遠一開口,云硯洲便察覺到了不對。
若云綺當真昨夜宿在柳府,作為主人家的柳院判,斷不會是這般全然意外、對他來意毫不知情的模樣。
柳明遠引著他穿過回廊,到了前廳落座。
仆從很快奉上熱茶,青瓷盞里的碧螺春舒展著嫩芽,熱氣氤氳中,云硯洲指尖輕叩杯沿,心中那點模糊的猜測已漸漸清晰。
他并未點破,只神色不變,淺抿一口茶,溫聲道:“聽聞舍妹與柳院判的千金相熟,今日便順路過來拜訪,也算替舍妹盡份心意。”
這話讓柳明遠明顯愣了愣。
他自然聽過永安侯府的風波——先前那位嫡女并非真千金,真正的嫡女不久前才歸府。此刻聽云硯洲提起“舍妹”,倒一時分不清他說的是哪個妹妹。
于是只含糊應著,歉然笑道:“云大人有所不知,小女自幼體弱,為了讓她清凈養病,她自幼在郊外莊子上住著。”
“如今她雖回了京,在我面前也總是拘謹得很,我竟不知她與云小姐相熟,是我疏忽了。”
云硯洲眉峰微抬,語氣聽不出半分波瀾,狀似不經意地問道:“令千金如今身子可大安了?”
“還算穩妥。”柳明遠答得懇切,“昨夜雨大,今晨才放晴,我剛讓她在窗邊靜坐了片刻,又喝了碗驅寒的姜棗茶。這幾日濕寒重,得仔細養護著才是。”
聽到這里,云硯洲心中那點殘存的疑慮算是徹底落定。
云綺昨夜根本沒來柳府,甚至昨日下午,她都沒踏足此處。
他面上依舊平和,只將茶盞輕輕放回案幾,瓷面與木桌相觸,發出一聲輕響,轉瞬便被廳外細微的風聲吞沒。
柳明遠見他并未言語,便問道:“云大人可有什么話要我代為囑咐小女?”
“不必了。”云硯洲抬眸,“也煩請柳院判,莫要將我今日來過的事告知令千金。”
柳明遠面露不解。
云硯洲神色依舊溫和,語氣平穩無波:“舍妹性子頑劣,最不喜家中人插手她的事。若是知道我來拜訪,怕是要鬧脾氣。”
柳明遠這才恍然。看來這位云大人說的妹妹,是從前那位云大小姐。早聽說那位云大小姐在外性格張揚,很是嬌縱跋扈。
便立馬點頭應下:“原來如此,云大人放心,下官曉得了。”
…
離開柳府,云硯洲緩步上了馬車。
青禾緊隨其后,掀簾時瞥見云硯洲垂眸靜坐的模樣,眉宇間瞧不出半分波瀾,卻還是小心翼翼地問:“大少爺,這柳府……可是有什么不妥?”
云硯洲目光落在車壁暗紋上。
昨夜是他自己親去竹影軒,聽她的丫鬟穗禾說她宿在柳府,原是信了幾分的。可如今看來,那說辭不過是精心編排的幌子。
他的妹妹從昨日下午就出了門,昨夜一夜未歸。
但她顯然是去了一個安全的去處,不然她不會連丫鬟都不帶,特意留下丫鬟替她打掩護。
而那個丫鬟看上去對她忠心耿耿,他就算是此刻回府追問那丫鬟她的去處,想必也不會問出什么來。
她去了哪里?
思緒流轉間,云硯洲抬眸,神色依舊平和,仿佛方才的疑慮從未出現,只淡淡問道:“昨日,京城里可有什么特別的、好玩的去處?”
青禾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一愣,撓了撓頭想了半天,才回道:“昨日倒沒聽說有什么好玩去處,不過今日倒是有。”
“城西望月橋畔今日有一年一度的廟會,聽說每年都熱鬧得很,賣貨、雜耍、吃食樣樣俱全,最是好玩。”
云硯洲閉上眼,語氣聽不出情緒,吩咐道:“那就去一趟望月橋畔吧。”
馬車行至望月橋畔,遠遠便聽見人聲鼎沸。
廟會入口處彩幡招展,能看出里面擠滿了熙攘人群,挑著糖畫擔子的小販沿街吆喝,孩童攥著風車在大人腿間穿梭,雜耍班子的銅鑼聲混著攤販的叫賣,在剛放晴的天光里織成一片熱鬧。
云硯洲掀開車簾一角,目光平靜地掃過這片喧囂。
他自小長在侯府,后入朝堂,這類市井廟會原是極少踏足的,此刻卻也未見半分不適,只淡淡吩咐:“停在那邊僻靜處。”
馬車緩緩停在巷口一棵老槐樹下,周遭霎時安靜了許多。
他尚未下車,眼角余光卻瞥見不遠處另一棵槐樹下,停著一輛烏木車廂的馬車。車廂雕花精致,馬匹神駿,絕非尋常百姓所有。
風忽然卷起那車窗外的細紗,如同一瞬即逝的白蝶。云硯洲的目光不期然撞入那方小天地。
先是一個身姿高大挺拔的男人掀簾下車,露出他棱角分明的側臉。劍眉入鬢,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條冷峻的線,周身那股沉凝如冰的氣場與這市井喧囂格格不入。
隨即,嬌小的少女探身出來,纖細的手臂自然地抬起,輕搭在男人伸出的掌心。那姿態全然是未經思索的信任,仿佛早已習慣了這親密的抱扶,連眉眼間都帶著幾分松弛的依賴。
男人順勢彎腰,動作熟稔地將她穩穩抱下車。下頜線繃成一道冷硬的弧度,卻在低頭時,眸底翻涌的深沉情意漫了出來,在她額間落下寵溺的輕吻,帶著某種暗藏的占有意味。
隔著幾步路的距離,縱然只看清少女的側影,云硯洲也認出來了。
那是云綺。他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