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凜羽故意這么說,就是存心等著看云綺的反應。
沒人比他更清楚眼前這人有多嬌氣。
自小出門必乘軟轎,在府中走幾步路便要丫鬟左右攙扶,連廊下漏進半縷陽光都需人舉著絹傘遮擋,直嚷著“曬得頭暈”。
她何曾吃過步行半個多時辰的苦頭?
于她而言,這得比受刑還難熬。
反正只要能氣到這個壞女人,他就覺得痛快。
謝凜羽下頜抬起,看向云綺:“你要是不想走,那就只能求我了。若你能軟言軟語懇求我,我倒也不是不能讓你上來。”
熟料云綺只抬眼,目光從車窗外斜睨過去,輕吐出兩個字:“幼稚。”
謝凜羽瞪圓了眼——她竟然說他幼稚?
他分明比她還大一個月!
云綺轉(zhuǎn)向穗禾:“去路邊尋塊干凈石頭給我坐,誤了時辰便誤了,等車修好再走。”
謝凜羽眉心微蹙。
這女人怎么這么固執(zhí)?
若真誤了壽宴開場,怕是要擔上對皇家不敬的罪名。
而且以她的性格,平時裙擺沾了點灰塵都要嫌臟,竟肯坐在路邊的石頭上?
“你確定,不求我捎上你?”他忍不住又問了一遍。
云綺看了他一眼,忽然款步走近馬車,月白紗氅如流云般掃過地面,帶著細碎的窸窣聲響。
她冷不防抬起手,緩緩朝他的肩膀探去。
謝凜羽本能地肩膀一震,脊背抵著車壁,渾身僵硬緊盯著她的手,連呼吸都凝滯在喉間。
她該不會是要打他吧?
還是……
他腦海中倏地閃過那日在假山后的場景。
她踮起腳尖驟然湊近,猝不及防地吻在他的唇上,嫣紅的唇瓣柔軟,像是一團綿軟的云。這讓他瞬間呼吸不穩(wěn),心跳也亂了節(jié)拍。
耳尖霎時有些發(fā)燙,連聲音都發(fā)了顫:“你、你干什么?!”
恍惚間,謝凜羽感覺到自己頸后傳來一抹微涼的觸感。
云綺的手正若有若無地在他后頸摩挲。就像羽毛來回輕掃一般,讓他渾身不受控制地泛起細密的戰(zhàn)栗,頭皮發(fā)麻,喉嚨也跟著發(fā)緊。
她是在摸他?
……她手好軟。
女孩子真是水做的吧。
怎么做到腰那么細,手也這么軟的。
但還沒等他發(fā)出半聲質(zhì)問,那抹觸感便消失不見了。
“看錯了,我還以為世子爺肩膀上落了片梧桐葉,想幫忙取掉呢。”
云綺從容不迫收回手。
可緊接著,卻傾身湊近車窗。
兩人的呼吸交織纏繞在一起。
“這么緊張……世子爺該不會是以為,我是要摸你吧?”
她眼尾微挑,壓低幾分語調(diào),溫熱的吐息拂過耳垂,像有團小火苗在皮膚上跳躍。
謝凜羽望著眼前少女纖長的睫毛,那雙瀲滟生波的眸子倒映著暮色,猛地吸了口氣。
“誰、誰緊張了!”他梗著脖子反駁,耳尖的紅一路漫到脖頸,“還有,誰稀罕讓你摸?自作多情!”
話音未落,他便猛地扯開車簾,朝車夫暴喝:“走!還愣著干什么!”
眼見著鎏金馬車揚塵而去,穗禾攥著帕子苦了臉:“小姐,咱們當真要在這風口里等著?”
她一個奴婢當然不覺得有什么,可小姐這肌膚嬌嫩,怎么受得住這風吹日曬的。
云綺卻氣定神閑。
她當然不會坐在路邊吹風。
只對穗禾道:“你待會兒追上去,按我說得做。”
*
謝凜羽坐在馬車內(nèi)的軟墊上,耳畔的熱度還遲遲不退。
總感覺方才某人靠近時的溫熱氣息還縈繞不散,連車內(nèi)熏香都壓不住心底亂竄的燥意。
阿福縮著脖子,用眼角余光打量世子緊繃的臉,小心翼翼開口:“世子,您真就這么走了,不管云大小姐了?”
“我管她做什么?” 謝凜羽冷笑一聲,一副我管她去死的樣子。
可話音剛落,他便皺眉踹了一腳車廂前壁,錦靴在車壁上印出個淺淺的灰印。
“讓馬這么快做什么?是要顛吐我嗎?慢著點!”
車夫在前頭滿心委屈。
明明是按平日里入宮的穩(wěn)當腳程走著,連馬蹄聲都踩得四平八穩(wěn),哪里快了?
可往后瞥見世子陰沉著的臉,眉峰擰得能夾死蚊子,他只能苦著臉將馬鞭虛虛晃了晃,生生把速度降成了蝸牛爬。
阿福算是看出來了,世子爺嘴上嫌得厲害,說管云大小姐做什么,眼神卻總往車窗邊探,分明是豎著耳朵等后頭的動靜。
這不是在等人追上來,這是什么。
偏這時,遠處還真?zhèn)鱽須獯跤醯暮艉埃骸笆馈⑹雷訝敚〉纫幌隆?/p>
謝凜羽猛地坐直,喊了句:“停車!”
不等車夫反應,他已掀開窗簾,只見穗禾攥著裙角跌跌撞撞跑來,鬢邊的絹花都跑歪了。
他冷眼問道:“怎么回事?”
穗禾扶著車轅喘氣,講明來意:“世子爺,我家小姐說她知錯了,不該回絕您的好意。小姐還說,還說那日在假山后的事情也是她的錯。”
謝凜羽一愣。
手心有隱隱有些發(fā)麻。
她竟然還會主動提起那天的事情來?
而且,她竟然還會跟人認錯?
又見穗禾轉(zhuǎn)身指向不遠處那片槐樹林:“世子爺,小姐這會兒在槐樹林里面一個茶攤坐著,說想當面給您賠罪。”
謝凜羽眉頭蹙得緊。
一臉似信非信:“……你確定,她真是這么說的?”
總覺得這話從她嘴里說出來,定是帶了什么詐。
穗禾忙點頭:“千真萬確!不過小姐也說了,若您不信那就算了,反正她要道歉就只道這一次。”
“……罷了!”謝凜羽抿了抿唇,忽然哼了一聲,甩袖下車,“那我就給她個賠罪的機會。阿福,你跟我去瞧瞧。”
謝凜羽下了馬車,帶著阿福踏入那片槐樹林。
他照著穗禾指的方向走了一盞茶工夫,靴底碾過枯黃的草莖,發(fā)出窸窣的聲響。
可走了半天,眼前除了叢生的荒草和幾棵歪脖子樹,什么都沒看見。
他越走越慢,眉峰越擰越緊,終于忽然停住腳步——
等等。
這破樹林四周寂靜得詭異,連鳥叫都聽不見,唯有風聲穿過枯枝,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哪像有茶攤的樣子?
正常人誰把茶攤開樹林里啊?
又總覺得自己頸間好像少了點什么,空蕩蕩的。抬手一摸,猛地瞪大眼睛,對阿福道:“……我脖子上的平安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