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剛亮,街面還泛著青灰,蕭灼正蹲在門檻上擰一根松動的門軸螺釘。鐵鉗咬住銅扣,一寸寸旋緊,發出“咯吱——咯吱”的悶響。
小七從后院抱柴出來,見他還在忙活,忍不住問:“掌柜的,昨兒那人……真不是買菜的?”
“菜販子不怕泥,他怕。”蕭灼頭也不抬,“鞋底干凈得像剛刷過。”
老周端著賬本從屋里晃出來,眼鏡滑到鼻尖:“可您也沒攔他啊,就這么讓他走了?”
“攔得住人,攔不住命令。”蕭灼站起身,拍了拍手,“他們換身皮,咱們就得換個打法。”
話音未落,巷口傳來靴底踩石板的節奏聲——不急不緩,卻帶著一股公門里才有的威風勁兒。
兩道藍布差服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腰間鐵尺晃得叮當響。前面那個膀大腰圓,下巴翹著,進門先掃了一眼堂口的八仙桌,又往灶臺方向瞥了半秒。
“奉縣衙之命,查夜襲案余黨。”高個差役甲把手搭在鐵尺上,嗓門敞亮,“云來客棧,昨夜可有留宿生人?”
蕭灼沒動,只將鐵鉗輕輕擱在柜臺上,發出“嗒”一聲輕響。
“官爺辛苦。”他語氣平平,“小店昨夜兩間房出租,都是城東早市販菜的,一個姓王,一個姓李,保山是西街豆腐劉,三天前簽的居保書,現成的。”
差役乙冷笑:“你倒記得清楚。”
“記不清,飯碗就碎了。”蕭灼轉身拉開抽屜,取出一本薄冊,雙手遞上,“登記在此,請查驗。”
差役甲接過,翻了兩頁,故意皺眉:“字寫得歪歪扭扭,跟雞刨似的,這也能叫登記?重抄!現在就抄!”
小七一聽,臉都白了,下意識看向蕭灼。
蕭灼點頭:“該罰。小七,紙筆拿來。”
小七連忙跑進賬房,取來筆墨。蕭灼親自鋪紙,一筆一劃謄錄,字跡工整如刻印。差役兩人站在旁邊盯著,眼神來回掃視,像是等著他出錯。
抄到一半,差役乙突然繞過柜臺,直奔后廚。
“米缸打開!”他一腳踹開蓋子,“查有沒有藏贓銀!”
米粒撒了一地。他又掀開腌菜壇,酸水濺到墻根。
“官爺。”蕭灼筆不停,“按《戶律·查緝條》第三款,搜倉需有簽押文書,且須兩名正役同報備案。您二位帶了嗎?”
差役乙動作一頓,回頭瞪他:“你懂律?”
“不懂就得學。”蕭灼放下筆,抬頭,“不然哪天被人訛了都不知道怎么破的財。”
差役甲冷哼:“我們是替百姓除害!你還講起規矩來了?”
“除害沒錯。”蕭灼繼續抄寫,“可要是除害的人比賊還狠,那百姓該找誰說理?”
差役甲臉色漲紅,正要發作,差役乙已轉到灶臺邊,伸手就要揭鍋底灰。
“等等。”蕭灼終于停筆,“擾灶驗火跡,也得有簽文。沒有簽文,動灶就是越權。越權辦事,出了事,上司認嗎?”
兩人對視一眼,手僵在半空。
“好啊你!”差役甲把名冊往桌上一摔,“賬也不清!三日前收五錢碎銀,沒保人簽字,這是違制!夠關你三天!”
老周撲上來:“那是陳麻子賣舊犁頭的錢,當天就存進了錢莊,我……我忘了補簽……”
“忘了?”差役甲冷笑,“一句忘了就能糊弄過去?明天不補齊,封店!”
蕭灼合上冊子,雙手交疊放在桌前:“確實疏忽。明日一早,我親自補錄,再請保山畫押。勞煩官爺通融一日。”
差役乙甩袖:“別以為裝老實就有用!這幾天我們會常來!你們最好規規矩矩!”
“但凡依法而來,小店必恭迎。”蕭灼起身,送至門口,拱手,“只盼諸位也守個‘法’字,別讓這張皮,穿成了嚇人的幌子。”
兩人冷笑著走了,靴聲漸遠。
小七靠在門框上,長出一口氣:“他們……明天真會再來?”
“不來才怪。”老周癱在椅子上,手指哆嗦著翻賬本,“一個錯處就夠他們敲十回竹杠!”
蕭灼沒說話,走回柜臺,拉開最底層抽屜,取出一張空白紙,提筆寫下:
“辰正,差役二人,無簽文擅搜;翻灶未報備;查賬引舊錯,意在立威。”
寫完,折起,塞進夾層暗格。
小七湊過來:“您記這些……有用嗎?”
“有用。”蕭灼看著門外,“有些人覺得自己穿著官皮,就能橫著走。可只要他們越一次線,我就記一筆。記多了,就不只是賬。”
老周抬起頭:“可他們背后是衙門,咱們能告誰去?”
“不急。”蕭灼拿起抹布,擦起柜臺,“先讓他們多犯幾次規。等他們覺得穩了,手伸長了,自然有人愿意聽我說話。”
小七低頭琢磨:“那……我要不要去打聽打聽,這倆差役平時都聽誰的?”
“不用打聽了。”蕭灼擦到柜角一處舊劃痕,頓了頓,“敢這么硬闖、不怕擔責的,要么是瘋子,要么是有人撐腰。而能撐這種腰的,在這城里,不超過三個。”
老周聲音發虛:“您是說……上面的人?”
蕭灼沒答,只將抹布整整齊齊疊好,擺在柜面中央。
然后他抬頭,望向院子里那桿布幡。
風正好吹過,幡角一抖,四字晃了半拍——
云來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