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沒停。
蕭灼剛把灶底暗格的磚重新壓好,聽見門板被拍了三下,不重,但連著兩次,像是人撐不住了才抬手敲的。他沒動,耳朵聽著門外積水滴落的聲音——來人沒穿靴,腳踩在石階上發出濕黏的輕響,呼吸斷斷續續,中間夾著喉頭滾動的雜音。
不是差役,也不是江湖人。是病人。
他起身,從柜臺底下抽出一把短柄鐵鉗,走到門后,掀開貓眼銅蓋。門外趴著個老頭,灰白胡子沾滿泥水,一只手摳著門檻,指節泛青,嘴角有白沫順著下巴往下滴。另一只手死死按著左胸,身子蜷得像只煮熟的蝦。
蕭灼轉身拎起油燈,對里屋喊:“小七,燒熱水,兩壺。”
“啊?”小七迷迷糊糊探出頭,“這大半夜的……”
“開門。”蕭灼已經解了門栓,“再磨蹭,人就死在咱們門口了。”
小七嚇得一激靈,光腳跳下床,抱著被子沖出來:“掌柜的!萬一他是裝的呢?前兩天才有人栽贓咱們藏兵器!”
“裝不了這個。”蕭灼一腳踹開半扇歪斜的門板,“心脈快斷了還演戲?那得多想住咱這破店?”
老周也披著衣服出來了,站在堂口不敢上前:“要不報巡防司?出了事我們擔不起……”
“等他們來,人都涼了。”蕭灼彎腰把老人背起來,動作利落,“你守門,盯著巷口。誰靠近就咳嗽一聲。”
老人輕得嚇人,骨頭硌著肩胛,一身粗麻衣濕透,冷得像塊冰。蕭灼把他放在堂口長凳上,扯開領口一看,脖頸青筋暴起,唇色發紫,指甲蓋都泛藍。
“風痹?中風?”小七端著熱水哆嗦著問。
“心絡閉塞。”蕭灼伸手探他手腕,指尖一搭就覺脈象亂如麻線,“再晚半個時辰,神仙也救不回來。”
他從懷里摸出個小布包,打開是三個蠟封紙角,分別寫著“蘇合”“冰片”“麝香”。這是當年宮里應急用的方子,他留了一點,沒想到真派上了用場。
“研碎,溫水化開。”他把藥遞給小七,“別用手碰,拿筷子攪。”
小七手抖得跟篩糠似的,差點打翻碗。老周在旁邊念叨:“這要是毒藥怎么辦?萬一是江湖仇殺……”
蕭灼起身脫下濕外衣“不會的。記賬上寫一筆:藥材支出,一百二十文。”
老周小聲嘀咕:“可他沒錢付宿資啊……”
“那就欠著。”蕭灼擰干毛巾蓋在老人臉上,“等他醒了自己加一筆。”
一夜沒睡。
天蒙蒙亮時,老人睜了眼,看見頭頂是斑駁的房梁,鼻子里聞到一股陳年木頭混著油煙的味道。他掙扎著要坐起來,卻被一只手掌輕輕按回。
“別動。”蕭灼坐在邊上,手里剝著蒜,“你心脈瘀阻多年,昨夜情緒激動誘發厥癥,能醒就算命大。”
老人聲音嘶啞:“多謝……恩公相救。”
“別謝我。”蕭灼把蒜扔進醋碟,“謝你自己沒死在我門口,不然我得花錢雇人抬走你,還得賠街坊精神損失費。”
老人愣了下,隨即苦笑:“老朽姓陳,是個游方郎中,半生潦倒,無親無故……這次出門替人看診,收了點干糧當診金,返程遇上大雨,舊病復發,實在無力支撐……”
“所以你就選我家門口暈倒?”蕭灼夾起一筷子面條,“挺會挑地方啊。”
“不是……我是……”老人臉漲紅,“我本想撐到城南藥鋪,可實在走不動了……”
“行了。”蕭灼遞過一碗面,“吃完再說。你這身子,不吃點油水撐不住。”
陳郎中猶豫了一下,接過來慢慢吃。面是手搟的,湯里浮著幾點蔥花和豬油星,咸淡剛好。他吃得眼淚都快下來了。
“你以前在哪兒行醫?”蕭灼問。
“太醫院下屬藥典局,管藥材審驗。”老人低頭,“因上書諫言用藥不當,得罪權貴,貶出京師,流落民間二十年。”
蕭灼點點頭:“難怪脈象看得準。那你現在還能治什么?”
“癱瘓、風癱、久咳不愈,都能試一試。”老人苦笑,“可惜沒人信我這把老骨頭了。”
“信不信不重要。”蕭灼站起身,“重要的是你會不會治。”
三天后,街尾王婆家的老母親突然能扶墻走路了。
那老太太癱在床上八年,尿褯子都沒人愿意換。結果陳郎中去了兩趟,扎了幾針,又開了副藥,第三天就能拄拐挪步。街坊圍了一圈看熱鬧,都說“活神仙來了”。
消息傳得飛快。
第四天,有人抱著孩子上門,說是高燒不退;第五天,瘸腿的貨郎送來一筐雞蛋,求他看看腿;第六天,連隔壁縣的人都打聽到了,趕著驢車來問診。
陳郎中忙得腳不沾地,就在客棧院里支了張桌子,擺上銀針和草藥包,分文不取。
蕭灼照常算賬、切菜、修門軸,偶爾路過看他一眼,也不說話。兩人之間沒太多交流,但一個遞茶,一個點頭,默契得很。
這天早上,陳郎中曬完藥材,收拾包袱準備走。
“走了?”蕭灼正在擦柜臺。
“病好了,總不能白吃白住。”老人笑了笑,“我也該繼續漂泊了。”
“你走了”蕭灼放下抹布,“昨天那個抽風的小孩再來找你,我是不是還得背著他滿城跑?”
“我……我不是……”
“你要是覺得欠錢,”蕭灼從賬本里撕下一頁,“寫個欠條,寫清楚欠徐容一百八十文飯錢,外加三頓面條,利息按三分算,十年還清。”
陳郎中怔住。
“或者”蕭灼把紙揉了扔進爐膛,“你就在這兒待著,每天免費給人看病,權當抵債。”
老人看著火苗吞掉那張紙,忽然笑了:“你這掌柜,比衙門還難講理。”
“市井之地,不講理怎么活?”蕭灼轉身去廚房,“中午燉了豬蹄,記得來吃。”
陳郎中沒走。
他在院子里搭了個小棚,掛起一塊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寫著:“陳氏醫案,不收診金。”
百姓口口相傳,稱他“云來神醫”。
蕭灼依舊每天擦算盤、記賬、吆喝客人吃飯。只是有時候,他會站在柜臺后,看著院中那個佝僂的身影,給小孩扎針,教婦人熬藥,語氣耐心得不像個流浪郎中。
清晨的陽光斜照進來,掃帚劃過青石板的聲音響起。
小七開始掃地。
陳郎中揭開藥罐,一股苦香彌漫開來。
蕭灼拿起茶壺,往杯里倒水,熱氣模糊了他的眼睛。
他吹了吹茶面,一片葉子打著旋兒沉下去。